感受到徐宁的一丝犹豫,姜弥也将心一横,转身向濮阳王一拜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宗亲之贵,不宜轻涉乱局。臣请领一营兵马,与右卫将军共赴皇后殿,诛杀僧佞与王司空,再请皇后出面,与大王共议国事!”
元湛没有急于作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站在另一侧脸色煞白的王俭。
感受到濮阳王目光中的那丝阴冷与策动,王俭牙一咬,抱拳跪道:“大王深夜入宫,不宜操劳过甚。臣此前或有迷茫,如今不敢惜身,当领国恩,前驱杀贼!”
元湛听到这话,原本僵直的脊背微躬了躬,衣料重新贴合在冷汗频出的身体上,此时才感受到真实的凉与湿。他强挤出一抹笑意,挥手将随军分出百余员,皆身着甲胄,乘骥随姜弥向皇后居所而去。
静好的日光透入大殿的窗格,化作一块块模糊的光斑,渐渐蔓延至御座上陆昭的衣角。她闭目端坐在这片旭日的斑斓中,聆听着铁骑声。刘炳悄悄行至陆昭身侧,低声道:“徐宁和姜弥来了。王尚书也来了。”听闻此言,陆昭慢慢睁目展颐,左手轻捷挥落。
刘炳高声下令道:“殿门落锁!禁卫拱护皇后!”
砰砰砰!
一连串重木落下的声音另并刀剑出鞘声,让站在中庭的王峤浑身一冷。他转身向殿前试探性走了几步,却被前方岿然不动的刀刃逼退。
皇后宫禁此时已被王峤所携禁军围拱,王俭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见有人阻拦,当即拔剑厉声道:“濮阳王入宫斩除僧佞,诸多事宜恐司空难决,特命我前来相询,你是何人,胆敢阻我!”
守门禁军听王俭如此气盛,兵众甚多,一时间也有些慌乱。他们奉王峤之命扼守宫门,但王俭毕竟是陈留王氏族人,又是七兵部尚书,能否放行实在拿不准。还未回过身,王俭与兵众早已拔剑架槌,气势汹汹冲向宫门。
眼见宫门已然发生恶斗,王峤所率的人马也开始放弃对各宫室的守卫,渐渐向中庭集中。
王峤面相陆昭所居的大殿,拱手道:“门外逆贼欲闯宫门,臣恳请皇后下令禁军一同守备,同心戮力,再令金墉城王将军出兵相救。若非如此,恐皇后与臣身家性命,皆入他人谋划之中!”
殿门后,陆昭信步意行,语气慵懒道:“司空放心,他们要的只是你的身家性命,而非我的。”
“司空不必惊疑,我如此笃定,自有我的原因。皇帝生死未卜,地方不稳,内部军权仍需争夺,因此大部分时流是迷茫的。当然,包括濮阳王本人,他也仍在观望。至于徐宁、魏钰庭、姜弥,他们的身份背景太单一了,即便杀掉任何人也无法化解大家选择的风险。”
“至于王俭,他的身份背景就复杂多了。他既是陈留王氏,又是行台和中枢的台臣,人事上仍与陆家牵连较深,甚至其一大部分政治威望都要系于我这个皇后。”
“由王俭出面行事,所有人日后站队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当年八王之乱,来回跳船的人无数,是因为他们有多聪明吗?那是因为在司马氏与司马氏之间有很多回旋的余地,除非自己把路走绝。王俭杀你,是为陈留王氏存续。王俭保我,是为保住自己的身份背景。”
王峤此时浑身僵冷,双手死死握着挡在身前的两柄长矛。寂静宫廷的深处有铁蹄声回响,好似潜伏着千军万马,而他必须拼尽全力,才得以拨开重重刀光剑影,看到那颗立于大殿内沉寂已久、谋划已久的心。
王峤只干笑两声,却难掩内心那片坍塌的空洞:“老夫虽年近甲子,却也知事无既定,人无永从。王俭杀我,也能杀你。徐宁、姜弥,莫不如此。皇后当识时务,以大局为重。如若不然,当年宫闱之秘,我与王赫……”
“司空慎言。”殿内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此言既出,我或可毫发无伤,司空却要做那孤家寡人。王氏危巢,或将倾覆。”
“危巢?”王峤冷笑,“王氏底蕴非你新出门户所能定论。”
此时,门后的声音却不再是为政者的冰冷剖析,而好似故人温语:“几朝几代,多少墙头草随风倒。王司空,我不得不承认,你和你的家族,是生存得最久、活的最滋润的那颗草。多少年来,谁也割不掉你们,谁也伤不到你们。只是,很不幸,今日你们是最后的那片草。你们丧失了随风摇摆的资格,因为后续的天下已经割无可割。常言道,若非雪中送炭,必得锦上添花。可惜,统一大战的最后从无红利,门阀政治的末路早已无花可添。你们,就是最大的红利。”
东方有云团散开,一举耀亮了殿门后的面容。那缕王峤轻慢已久、忽略已久的白檀香气,与阳光一道,自门缝蔓延开来,扼住他的咽喉,缠住他的手腕,最终遮挽住他充满血丝的双目。
“不会!王俭不会如此!一定还有变数……我可以……我还可以……”王峤连连跌退,“去取纸笔,濮阳王一定在等我草拟的废后诏书。是……是了,司空可预皇室宗族事,是我大意了……快去取纸笔!”
“大行皇帝不究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后教无母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上不可……”
风起云涌,金光在漆黑的云团中蔓延,光与影将王峤的衣袍割裂出无数的碎片,在宫门被冲破的一瞬间,化为斑斓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