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重伤流血时,若不能显露自己对权力仍有掌控的能力,那就不要怪人心四变。
很明显,他已经不再是权力瞩目的天选之人。要么他亲自把权柄交到陆昭的手上,要么就在床上等着,等着他的好弟弟、好臣子入觐“侍疾”。毕竟走到这个份上,任谁都要拼死搏一把。
“司马炎,司马攸,自古天家无亲情啊。”元澈轻轻闭上眼,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过了良久,他又道,“这倒让我想起你还做女侍中时,我们做的那个对子。”
“萧宝卷害萧懿,萧衍含泪造反。是我写的。刘更始杀刘縯,刘秀悲痛起兵。这是你写的。其实一开始,刘秀去了冀州起兵,另起炉灶。而你父亲新丧,之后,你也来到洛阳另立神都。真是一语成谶。可是……”
他猛地拉过她的手。陆昭便卧在他身上,耳鬓的发丝落在他的颈间。
两双黑色的眼睛对望,那片刻,安静到极致,甚至能够听见彼此的鼻息。
“你也不要忘记萧宝卷赐萧懿鸩酒时,萧懿说的那番话。”元澈的声音如同黑色信子,试探着衣领深处那片有血液流过的起伏的胸口,“‘家弟在雍,深为朝廷忧之。’皇帝萧宝卷必须要借助萧懿,去压制在襄阳萧懿的弟弟,萧衍,所以萧懿赌萧宝卷不敢杀他。可是他又何尝不需要借助南齐中央的力量,来削弱萧衍的襄阳?不错,没有你,我不能活。但你,同样也离不开我的。此时,他们,还有荆州,多么希望你是萧懿,而我是那个手执屠刀的萧宝卷。”
她到来的如此合乎时宜,他承应的如此安顺自然,或许是因为他们有情,但必然更是因为一种通透。
他们成为了彼此身上那件内里带刺的软甲,保护持有者的同时,那些钩刺也深深扎进血肉,无法摘下,无力摘下。这种不朽的共生,甚至逾越了血缘,逾越了真情。这是没有血缘的血缘,没有真情的真情。
剩下的话无需多说,却也如有形的刀锋刺了过来。元澈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口,却发现鲜血早已渗透裹布。他甚至可以闻到那丝粘稠的腥气,这种刺鼻的腥气激发了一种因同频而兴奋的快感,进而想起那个盘桓已久的噩梦。
“你知道么,杨真宝在前往东垣县主封地的时候,和我说起过他家乡的一个野闻。”元澈说着,手却不自觉地抬起来寻到陆昭的手指,捏住了,随后驰然放空视线,“他说在他的家乡的深林里,有一种蛛蝥,母蛛蝥会散发一种气息吸引公蛛蝥,或是要与它们繁衍,或是要以它们为食,永远不可捉摸,不可控制。在她最后出手之前,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元澈说完,眼神带着探问,细细密密地与陆昭交织上。
而对方的目光又静又暗:“它在深林之中,不死已是万幸。”
那边就沉默了。
过一阵,元澈也应了一句:“是,不死已是万幸。”
爱欲纠缠的本质无非孤独与绝望,繁华世相的背后无非直白与残忍。
短暂而微妙的共识后,两人都寂静下来。顶上老旧的床幔犹如堆在天边的浓云,而层层帷帐好似一重又一重的蛛网。蛛网由他们的双手织就,捕获猎物的同时也囚困自己。一个早已在战斗中鲜血淋漓,一个还在匍匐着,等待一场狂风暴雨。此时此刻,动荡的蛛网上,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动用全部的理性,控制脚下每一根丝线,痛苦且脆弱。
劫后的余生,便已堪称为胜利的一生。
殿门外已有脚步声响起,陆昭将元澈身上地被子又向上掖了掖。
血腥味被掩去,元澈恍然惊觉,她若想杀死一个帝王实在无需刀刃,只需在权臣面前展示他流血的伤口。而那些戍卫在床边的数十名骁勇,不过是最无力的摆设。
片刻后,吴淼与冯让被允准入殿。
待二人走上前,元澈才示意一名亲卫将玉玺与尚书令印一大一小取出。
“授皇后都督从驾、殿、省、宫诸军事、加录尚书事、承制封拜。冯让为右卫将军,都督前锋军事。除太保吴淼司徒一职,复授丞相,都督宫北金墉、华林两地军事。”
所谓都督从驾、殿、省、宫诸军事,则意味着陆昭直接接管皇帝身边禁卫以及整个洛阳宫从宫到省、殿三级禁军的全面管辖与调度权。而加录尚书事自不必提,最重要的一个权力是承制封拜。
承制封拜乃是仅次于天子的人事任命权。《汉魏春秋》有载:“天子以公典任于外,临事之赏,或宜速疾,乃命公得承制封拜诸侯守相。”譬如邓禹承制拜军祭酒李文为河东太守,来歙承制拜高峻为通路将军。上至诸侯,下至太守将相,授承制封拜者的权力范围,已然可以打造一个自己的政权。
时下徐宁掌中书令印,那么陆昭可以在斩杀徐宁后名正言顺地拜授自己人为中书令或中书监,甚至可以根据当下需要,对禁军及百官进行封侯之赏。此可谓金口一诺,不逊天子。
而冯让为右卫将军则意味着徐宁彻底从皇帝嫡系中除名,都督前锋军事在洛阳宫内则意味着受陆昭的绝对管辖。而吴淼授丞相一职,则是对陆昭承制封拜稍加制衡,而都督宫北金墉、华林园两地军事,也是从禁军以及行台管控上稍稍遏制陆昭的权力。
皇帝虚弱,但仍清醒。
“速作制书!”元澈皱眉,低声对呵斥着,“皇后,你固然念及深情,只顾入觐奉驾,就未曾见他人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