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二十三年春,太上皇薨于兴庆宫,享年六十二。
太上皇的葬仪很隆重,尤其那个棺椁格外的大,大到能躺两个人。
念念私下小声问裴宣,“皇兄,哪有帝王与皇后这么个合葬法?哪怕将椁制大一些,放两个棺也行。现在将棺椁制成这般,若是母后百年之后要收殓入棺,岂不是还要将父皇的棺材打开?”
“这棺椁是父皇之前备下的。”裴宣沉吟道,“父皇与母后感情深笃,大概是不想与母后之间隔着什么。”
想到父皇恨不得日日夜夜将母后绑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开的劲儿,念念忽然也就理解了这古怪的合葬方式,她轻轻叹口气,“是,一切遵照父皇的遗愿。”
太上皇安葬后,裴宣担心顾沅忧思成疾,特将顾沅请到圣端宫居住,八年前崔太后去世,这宫殿便一直空着。
从前凤仪宫庭前种的花,这回都移栽到圣端宫前。
顾沅坐在兴庆宫里收拾旧物,裴宣和念念都来陪她。
一样样旧物收拾出来,也装满了好几个大箱子。
有裴元彻送她的礼物,有他们在外游玩时购买的纪念品,还有一些年轻时的小玩意儿——
“这方帕子,是与你们父皇第二次见面给他的。”
顾沅拿起一方泛黄的绣兰花丝帕,弯眸笑道,“他这人,见我不在春日宴上,就寻到了曲江池畔,那时我正与你们卢姨一起放纸鸢,好巧不巧,那纸鸢正好砸中你们父皇的额头,磕破了皮……”
那时,他还装模作样的说没有帕子,明明就是有的。
“还有这枚印章,原本是我刻给你们姑母的,被你们父皇瞧见,愣是给抢走了。他那个人啊,年轻时就无赖,我常说他要不是生在皇家,定是个市井泼皮……”
顾沅眯起浑浊的眼,拿起一枚褪色的长命缕,脸上带着淡淡的、回忆的浅笑,“我还记得第一回与你们父皇去渭河畔看龙舟赛,那天可热闹了……”
某个拈酸吃醋的男人,还纹了一背的纹身,新婚夜脱衣服,将她吓了一大跳。
每一样旧物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顾沅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人到老了,怨啊恨啊真就淡了。
年轻时的轰轰烈烈,爱恨情仇,到老了再想起,好似变得稀松平常,只引得人摇摇头,轻轻一笑。
而回忆里出现更多的,是旧日里那些不经意的小欢喜,那些琐碎却美好的温情。
——
另一半的离去,会难过,会不适应,却不代表天塌下来。
逝去的人离开了,活着人还是要重整心情,去过好他们自己的日子,顾沅也不例外。
儿女孝顺,孙辈乖巧,顾沅这个皇太后当的很是舒心自在。
只是夜半无人时,看到空荡荡的床边,她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常常被她说“不要脸”的男人。
原来,思念一个人,竟是这般滋味。
就像是看不到尽头的夜,迷茫,空虚,又煎熬。
“上辈子,我不在的那些年,你也像我思念你这样,思念我么?”她去问裴元彻的牌位。
牌位黑漆漆、冰凉凉,不言也不语。
后来,她也习惯与牌位对话,就像他上辈子那样,与他说说近日发生的趣事,给他分享儿孙们孝敬的美食,仿佛他还在她的身边。
就这样,顾沅在圣端宫自在而悠闲的过了十五个年头。
临终前,顾沅有气无力的盯着幔帐上绣着的云鹤花样,嘴唇微动,似是在说什么。
裴宣与念念跪在她床前,倾过身,仔细聆听。
“母后,您说什么?”
“不躲…我才不躲开……”
正元三十八年五月,孝懿皇后顾氏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二。
同月,与先帝同葬于崇陵,极尽哀荣。
————
她是他终其一切追求的月亮。
这一回,月亮选择坠入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