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城的年龄不是五人中最大的,却是最早和师父相遇的。两人连年龄都相差无几。那是云霏的姥爷刚离世不久,她不顾非议外出云游的第三年。彼时她十八九岁,身旁有极月君随行。即便到了战事频发的地带,也算有个照应。曜州沿着东北方向往上的,正是这样一座城市。那时的姜城不过刚刚成年,名字也不叫姜城。后来她离开家后,为了少些是非,让云霏帮忙起了个名字。宫商角徵羽,都是等他们回到霏云轩才定下来的。云霏与她的第一次相遇,是一个天蒙蒙亮的秋晨。姜城坐在轿上,有风吹过街角。金色的银杏叶大把大把从空中飘过。风掀起轿帘,抬轿的人都被迷住眼睛,短暂地停在原地。很快,风势减弱,轿夫们稍作调整,再度出发。直到接亲的队伍远去,云霏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你注意到那个新娘了吗?”“不比你小几岁呢。”即便目不能视,极月君也能听出轿中人的情况来。“她很漂亮……但并不开心。”云霏说,“这支队伍不走正路,也并无敲锣打鼓的热闹。大约是妾室吧。而且,她的眼神,很尖,很烫,像是怀着某种怨恨。再怎么说,这种日子的新娘要么欢喜,要么落寞,目光憎恶的实不多见。大约不是自愿出嫁的。”“轿子里,的确散发出很不愉快的情绪气味。”极月君摸了摸脸,“嗯……是被胁迫的可能性很大。毕竟,除了金银首饰的味道,轿中还有淡淡的铁锈。匕首,还是剪刀?”两人久久站在那个转角,身边偶有人来往。这阵沉默令极月君读懂她的心思。“需要我为你在城里打听打听么?唔……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以我的双眼来看,我觉得,她魂魄的颜色,兴许与埙很合得来呢。”云霏点了点头。“这倒是其次。倘若今日注定有命案发生,我不希望遭受不幸的,是我的姐妹。”极月君花三个时辰,打探到了足够的情报。刚过午饭的点儿,两人在一处清闲的面馆碰头。极月君说,居民的嘴并不好撬,但他还是从动物朋友那里获得了有价值的信息。“此城是重要的港口城市,又恰处南北两位军阀争夺的交界,过去偶有战事。很长一段时间,百姓苦不堪言。后来一头终是打跑了另一头,正式接管此地的管辖权。当地有位豪绅,为赢家提供过不少经济的支持,现在得了势,更是整日欺男霸女,目无王法。”“这是有人罩着呢。”云霏摇摇头,“所以乡亲们想让你少管闲事吧。”“正是。你早上见到的那个姑娘,出身书香门第。那豪绅见过她的美貌,上门提亲。她的父亲怎么也不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品行低劣、胸无点墨、年过半百的老家伙。他以读书人的笔墨羞辱了媒婆一番,将他们赶出门去。但是呢……”云霏叹了口气。“老东西的背后有人撑腰。”“他们一家被扣上通敌的罪名。说是豪绅提供了证据,却也并未公开审讯。除她未成年外,一家都被投入大牢活活饿死。尤其是她的父亲,口中塞满热碳,脸颊也被烧穿了。这事儿没过几天,她独自过了十六岁生日。她家里的下人们早就作鸟兽散,只剩一人守着。那群人在当天闯进她的家中,说今日来提亲。”“真是过分。”“这种事很常见。”“我可是第一次见,我管定了。”极月君笑了起来。“好,好。我们管。”姜城将打磨锋利的剪刀藏在衣服里。原本她计划,剩两人时一剪子扎穿这混账的喉咙。谁知这老色鬼大庭广众下就动手动脚。她的剪刀眼看着要掉出来,索性不装了,攥着把手朝那张丑脸就刺过去。谁知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反应挺快,竟借着大厅宽敞的优势躲闪开来,脸上只留下一道划痕。家丁反应过来,蜂拥而上,将她控制在地。老东西恼羞成怒,姜城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这更激得他暴跳如雷。在这节骨眼上,没有人听到那渺远的、与婚礼气氛截然不同的悠扬琴声。失控的鸟群从敞开的门窗鱼贯而入。有喜鹊、云雀、杜鹃,甚至还混入了蝙蝠。除了会飞的外,会跑会爬的也撞破了门。有猫、狗、牛、羊、獐、鹿,还有猴子。它们一通捣乱,逢人又抓又踩,厅内喜庆的红花球、挂帘、桌布,全让它们掀了。一时之间,婚礼现场成了动物们的狂欢,好不热闹。大堆的银杏叶被它们带进屋里,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宾客们惊声尖叫,四处逃窜。没能阻止动物的守卫姗姗赶来,眼见现场已然失控,又悄悄溜之大吉。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动物伤到中央的女子。她最多只是被乱窜的鸟儿弄乱了发型。但她仍是慌乱的,正想借机逃走,一只巨大的黑熊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惶恐地跌坐在地上。她的视线挪到一旁的剪刀,却发现有人的脚踩在其上。“已经没事了。”云霏向她伸出手来。她才注意到,周遭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动物们赶走了人类,反客为主,倒都算乖巧地等在一旁。偶有贪吃的小猴,偷偷从桌上扒点食物塞进口中。姜城很清楚,是谁将她从困境中解救。“我还要……去救我爹娘。还有我爷爷奶奶,哥哥嫂子……”云霏顿了一下。极月君从她身后缓缓走来,亦不言语。两人的相顾无言,与欲言又止的姿态,足以让她猜出答案。她抄起地上的剪刀,泄愤般朝红盖头疯狂地戳、刺。还不解气,她竟只身抱起一旁沉重的花瓶,狠狠朝盖头砸去。迸溅的碎片让周围的动物们也退避三舍。被书香熏陶着成长的、温文尔雅的女子,此刻却狰狞无比。极月君提醒道:“趁他们没赶来,你还可以做出选择。”一片狼藉中,云霏再度向她伸出了手。“走吧,姐妹。”:()白夜浮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