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结束后,皇帝单独将宇文述召至文成殿后堂。早前在朝堂之上,高颎完全没有顾忌地直指东都营建骄奢腐化,不仅浪费了大量财力,还致使从役者十之四五死亡,实属不顾百姓死活的暴政。杨素则是不遗余力地驳斥,双方吵得天翻地覆,最终惹得皇帝怒而离去。
宇文述早就料到皇帝今日会找自己谈话,也想好了怎么应对,可是突然发生了朝堂上的纷争,关于他的个人问题似乎要排到后面了。现下,见皇帝坐在案前一言不发,整个人特别阴鸷,宇文述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敢轻易出声,只得颔首站在堂中。
下一刻,杨广毫无预兆,忽而厉声呵斥道:“朕就不明白了,当初先帝修建大兴城,无论外郭城还是宫城,都比东都大得多,而且所费工时比东都还少,只用了十个月,那时候怎么没人说是滥用民力、驱民于水火啊?至于浪费财力就更加荒谬了,西苑那边许多宫殿皆是空有框架,东城更是完全没有建造,还有外郭城只修了一圈短垣矮墙。这些都跟大兴城一样,分步骤循序渐进,当年府库空虚,且还要备战突厥,尚可为之,如今国泰民安,放着充盈的财物不消耗,难不成让朕当守财奴啊!”
听完皇帝滔滔不绝的控诉,宇文述有些忐忑为难,但迅速权衡后,他还是厘清了立场,往前挪了两步,轻缓地说道:“这财力方面,臣觉得高太常确实对陛下有偏见,不过说起人力嘛……他说从役者十之四五死亡,固然是夸大其词,但据臣所知越公主持修城,的确役使了大量丁男。”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皇帝,见其脸色不好,自己也越发谨慎:“张衡负责开凿运河,从洛阳到扬州多大的工程啊,总共才用了百余万役夫,且严格按照律法规定,每人服徭役二十天,也就是说同一时间在工程上的役夫不过十五万人。而越公营造东都总共用了近两百万役夫,这所谓两百万基本上没有轮替,在十余月的工期中每时每刻都是两百万人齐上阵,如此算下来,建东都实际耗费的人力与开运河相比,可是天壤之别!”
杨广听得很糟心,眉头越皱越紧,待对方全部说完后,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东都工程竟然需要这么多人力吗?”
宇文述微微颔首,委婉地回道:“这两百万可能包括了运输木材沿途修路的人数,具体情况陛下可以派人去调查。”
杨广有些惴惴不安,但又充满了怀疑和抵触:“行了,先不说这个了!”皇帝不愿多提,宇文述也就点到为止,当其刚刚放松精神之时,杨广又猛然话锋一转,严肃地询问道:“伯通,朕昨日听说个事,你随朕南巡的这段时间,李圆通把你在大兴的田地判给百姓了,那些地是你侵占的吗?”
宇文述闻言,立刻跪地,满是真情实感地道:“陛下明鉴,臣的田地都是以军功获得,从没有非法侵占过,臣……臣怀疑李尚书收受了他人贿赂,办案不公!”
杨广抬了下手,平静地安抚道:“你先起来吧,不用如此紧张!朕已召李圆通随太子一道赴洛阳述职,这件事朕会查问清楚的。”
宇文述缓缓起身,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气氛有一瞬尴尬,好在杨广很快又打破了沉寂,抿着嘴慎重地道:“还有一件事,朕思考了许久,打算追封杨勇为房陵王,其墓葬需要好好整修一下,此事就由你负责吧!”说罢,见宇文述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愣在那,他又补问了一句:“怎么,你有意见吗?”
宇文述赶忙收敛神色,微微牵起嘴角,语调悠扬地说道:“陛下仁厚,是我大隋之福!臣对追封杨勇为房陵王一事没有意见,只是若如此,岂不是还要令其子嗣继承王位?臣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杨广听罢,思索着道:“就先不予其立嗣吧!”
宇文述沉重地应了声“是”,他本还想多说一些,但眼下明显时机不对,只能暂且隐忍。杨广今日思绪纷扰烦忧,也再无交代,便挥挥手令其退下了。
五月一日,李圆通刚一赶到东都,就被皇帝叫去问话,杨广认定他收受贿赂,对此愤怒不已,当场下令免去其兵部尚书之职。之后不到一个月,李圆通因忧惧发病而卒,杨广顾念他于先帝龙潜时便是府邸故旧,乃追赠柱国,其万安郡公的爵位也予以保留。
这近一个月来,高颎仍是三不五时地进谏,要求皇帝治罪杨素。杨广感到异常烦躁,但由于杨素确实在修建东都上耗费了过多人力,所以只得哑忍,寄希望于冷处理此事。同时,对比之下,杨广越发满意张衡在开凿运河中的表现,于是迁其为御史大夫。
五月末的一天,杨广在观文殿阅览古籍,午后的阳光洒进屋中,令此间的氛围甚是惬意,他忽然很想与爱妻分享当下的心情,便令一名宦官去将皇后请来。
萧媺芷踏入殿内时,杨广正手执一轴书卷侧倚在轩窗边,他低眉颔首,神情专注,一抹暖光晕染在脸上,显得其五官异常柔和。萧媺芷看着身穿淡黄色常服的丈夫,一瞬间竟忘记了他已是九五至尊,明明灭灭间,仿佛回到了大婚第二天的那个午后,眼前之人与那靠在回廊中垂目读书的翩翩儒雅贵公子重合在了一起。
萧媺芷缓缓靠近,她没有行礼问安,而是默默依偎在丈夫身边,轻声问了句:“阿麽,你在看什么?”
杨广转过头,微微绽放出和煦的笑容,简洁回复道:“西晋张华编纂的《博物志》。”随即,他放下书卷,拉起妻子的手,温柔地说:“宓儿,我带你转转这观文殿,你一定会爱上这里的!”
萧媺芷欣然应声,杨广揽着妻子走向观文殿后堂,行至回廊处,主动介绍道:“这东西各有一个厢房,我已命人将柳顾言生前挑选整理好的三万七千余卷正御本藏书从西京运来了,其中甲乙部藏于东厢,丙丁部藏于西厢。”说着,他又指了下北院的方向,兴奋地补充道:“哦,这观文殿后还有妙楷台与宝迹台,用以贮藏自魏晋以来的古迹名画。”
萧媺芷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径直随丈夫转向左面的西厢。这厢房比她想象的要开阔许多,室内雕梁画栋,南北两侧各有一个双扇大门,门前锦幔重垂,翠色的帐子如碧波般轻轻荡漾着,既绮丽又不失典雅。
杨广向手捧香炉候在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其当即领会,行至一侧门前,暗暗启动机关。随即,两扇大门自动向两侧打开,那齿轮滑动之声清脆如乐音一般,同时两名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质彩绘飞仙从天而降,于香烟缭绕间,将重重锦幔卷起。
眼前所见令萧媺芷有些震惊,她不禁感叹道:“这机关真玄妙,简直是巧夺天工啊!”
杨广倒是从容自若,笑呵呵地道了句:“宓儿,你若喜欢,日后可以随时来此读书,不用与我汇报。”
萧媺芷笑而不语,进入门中后,左右打量了下,见整个空间又被隔成了三个开放式的书室,她随意走向中间那个,置身于一排排书架中,轻轻拂过浩如烟海的一卷卷书轴,不禁难掩心中雀跃,脸上的笑意越发畅然。
杨广紧随其后,看着架子上满满的书,细心讲解道:“这间屋中所藏的书籍都是丙部子类……宓儿,你可以通过不同装帧的书轴来分辨品级,红琉璃轴为上品,绀琉璃轴为中品,漆轴为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