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你们一夜几回?”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着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着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热气作伴着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贫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着。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壁的哼声愈见浓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于是那孱弱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着哼着,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着树枝爬上去,顺着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倒滚着下来,两腿分张着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涨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着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着爹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逃奔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着了!从上坡滚落着了!可怜的孩子带着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着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着: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那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着的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着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烟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着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家个小祖宗来,供奉着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辩,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柴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着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唤!
“唉哟,我的娘!……唉哟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