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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求婚(第1页)

这是两人共度的第一个圣诞佳节;他们回到因弗内斯,待在柯尔斯滕母亲家。麦克利兰太太给予拉比的,是慈母一般的爱(新袜子、关于苏格兰鸟类的书,还为他的单人床备好暖水壶)与执着的好奇心——虽然被富有技巧地掩饰着。或餐后立于厨房水槽边的打探,或沿着圣安德鲁教堂废墟散步时的究诘,显得都漫不经心,但拉比心明若镜。他正在接受面谈审核呢。她想了解他的家庭、他的情史、他在伦敦的工作为何结束,如今在爱丁堡差事又如何。他正被全方位评估,而就他的年岁而言,本不该再有这父母式的盘查;他的认知会坚持,只有摒弃一切局外人评判权利的爱情,方得美好。因为浪漫的婚姻需是当事主体独特的权利,需要排除哪怕是最亲密的人,即便她曾经每晚——时隔并不久远——帮她洗浴,或在周末用婴儿车推她去巴格公园[1]喂食鸽子。

然而,不挑明并非意味着麦克利兰太太心无疑窦。她想了解拉比是否用情不专、挥霍无度、个性懦弱、好酒贪杯、惹人厌恶或偏爱武力解决争端,之所以好奇,是因为她知道,而且比绝大多数人都深知,最可能令我们惨遭涂炭的,其实是结发之人。

在逗留的最后那日,午餐时,麦克利兰太太对拉比说,自柯尔斯滕的父亲离家后,柯尔斯滕便再没张口唱过歌,这真是莫大的遗憾,因为她的嗓音曾经特别被看好,还在合唱团唱过高音部分。她并非在分享有关女儿课外活动的细节;她是在告诫拉比——在规则允许的最大限度内,别毁了柯尔斯滕的生活。

新年前夜,他们乘火车回到爱丁堡;那是一辆老旧的柴油机车,要在苏格兰高地穿行四个小时。作为这条路线的常客,柯尔斯滕自然事先备好了毯子,容他俩裹身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从远处农场看过来,火车在茫茫黑暗中前行,必像一条发光的线一般,不会比千足虫更大。

柯尔斯滕显得若有所思。

“不,我没事。”当他开口询问时,她如此答复说,可不容她否认完毕,一滴眼泪便滚落出来,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眼泪奔腾而下。可她依然坚持说,真的没事。是她自己犯傻,大脑短路。她并非有意令他难堪,所有男人都讨厌面对这种状况,她也不会养成哭哭啼啼的习惯。最为重要的是,这与他毫无关系,因由在于她的母亲。她之所以哭,是因为自长大以来,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幸福——而这幸福,自己的母亲却几乎无缘体验,而她是与自己有着共生关系的人啊。麦克利兰太太担心的是拉比会惹她伤心。爱侣促成了自己的如许幸福,柯尔斯滕饱含愧疚的泪水,实则为此而流。

他紧紧搂着她。他们没有言语。过往六个月,已让他们对彼此略有了解。他并未计划在此刻提出。但当火车刚刚经过基利克兰基村,检票员查好票之后,拉比扭头看着柯尔斯滕,开门见山地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当然无须立马行动,他补充说,只要是她觉得合适的任何时候,也并不一定要大操大办,可以是小型聚会,就他们和她母亲,还有一些朋友,当然如果她喜欢更大排场,也没问题;最为关键的是,他毫无保留地爱她,渴望与她一生相守——比他曾经的任何渴望都强烈。

她转过身,好一会儿都毫无动静。她坦诚说自己并不擅长应对这种时刻,这事并不常有,甚至从未有过。它仿佛蓝天惊雷,她没准备好应答之语,这与常见的状况全然不同,在此刻提出求婚,他该是多么善良、疯狂而富有勇气——然而,尽管她愤世嫉俗,尽管她坚信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但若他真正理解自己的渴望,也了解她是怎样一个怪物,那么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干吗不全身心地,既存无边恐惧也满怀感恩地说愿意、愿意、愿意。

我们应该领悟到,婚姻忌讳缜密分析,若要求订婚的情侣耐心而冷静地解释求婚与接受求婚的动机所在,便是缺乏浪漫,或甚至是显得刻薄。然而,人们从来都热衷于打探求婚发生的地点和方式。

于拉比而言,若他声明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求婚的缘由,并不存在理性且思路清晰、可与持怀疑或探寻态度的第三方分享的诸多动机,这并非有失敬意。他有的不是理论根据,而是感觉,是丰富的感觉;这感觉不许他放手让她走,即便她脑门开阔,即便她上唇会微微突出于下唇;这感觉是他爱她,因为她狡黠机灵,有出其不意的才智,激发他唤她是他的“水鼠”或他的“鼹鼠”(当然,她不同寻常的外表,也让他感到自己可以敏锐地发现她的魅力所在);这感觉是他需要娶她,因为她做菠菜馅饼时脸上的那份勤勉专注,因为她在扣起自己粗呢外套时的那份甜蜜,因为她在分析熟人心理时的那份灵动聪慧。

实质上,他并无严谨思虑,去巩固自己对于婚姻的笃定;他从未涉猎婚姻制度的任何书籍;过去十年中,他与孩童相处不曾超过十分钟;他也从未戏问过任何已婚者,更别说和离异人士有过任何深刻的对话,他无法解释为何大半婚姻都终于失败,这种一无所知和对婚姻参与者的想象缺失,让他免于了信心的丧失。

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婚姻多半都基于各种理性原因:因为两家宗地毗邻,夫家粮食生意兴隆,妻家父亲是一方执法大员,有世袭城堡,或双方父母同属一个宗教派别。在这些充分理据构架的婚姻中,流淌的是孤独,是违背意愿的交合,是不忠,是殴打,是冷酷,是婴儿室中传出的尖叫。

从任何一个中肯的角度看,基于理性的婚姻,从来都是不合情理的;它往往是权宜之计,是狭隘,是势利,是榨取,是虐待。由此,取而代之的——缘于感受的婚姻,基本无需为自己解释。婚姻的关键,在于它需发端于双方的殷殷之心,在强大本能的引指下,秦晋结好,且心里明了,这决定正确可靠。现代社会似乎早不乏“理性”,它们是痛苦的催化剂,基于精打细算的需求。确实,婚姻貌似越草率(也许相识不过六周,其中一方赋闲,或双方勉强成年),实际可能越坚实;这种表面的“草率”,相对于所有由所谓旧式的识时务者制造的错误和悲剧,倒是一种平衡。对“本能”的推崇,是千百年来不合理的“理性”造成的集体创伤性反应。

他求她下嫁于他,是在于这行为似乎杀机四伏:如果婚姻失败,双方的人生便也因此损毁。倡导婚姻不再是必需、单纯同居安全多多的论调,从明智的角度看,确实没错,拉比对此也不否认,但它们忽略了“危险”的情感诉求——让自己与爱人共同经历一种行为,只需个中情节扭转少许,便会造成共同的毁灭。拉比将自己愿以爱的名义被毁灭的殷殷之心,作为自己承诺的证明。求婚只是为了更加强烈地表达他的感情,从实用的角度看,这“并无必要”。婚姻也许令人联想到谨慎、保守和胆怯,但结婚却是完全不同的命题,它更草率,因而也更富浪漫!

婚姻,于拉比而言,仿佛是那通往亲密无间的无畏之路的高峰时刻;而求婚,则不乏闭目纵崖的每一点激情诱惑,期盼并坚信会有爱人崖下相托。

他的求婚,在于他渴望保存、冰封他和柯尔斯滕对于彼此的感情。他希求通过成婚,让一种狂喜的感受获得永恒。

来日,会有一段往事,令他一再回望,去追忆他曾想牢握的如火热情。那是个周六之夜,他们正在乔治街的一家屋顶俱乐部。两人立身舞池,沐浴在快速绕转的紫色与黄色的灯光中,音乐交替在嘻哈风的贝斯与露天体育场国歌一般激昂的合唱曲之间。她穿着便鞋、黑色天鹅绒短裤和黑色雪纺上衣。他想舔去她额角的汗珠,把她搂在怀里一起摇摆。这音乐,和身旁的舞伴,在承诺着永久终结所有的痛苦与隔阂。

他们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只有栏杆边一圈粗大的蜡烛在照明。夜空清澈,眼前的银河咫尺之遥。她认出了仙女座。这时一架飞机斜掠过爱丁堡城堡,然后调正机身,朝机场方向下降飞行。就在这一刻,他确凿无疑地感受到,自己渴望执手偕老的人儿,便就是她。

当然,此刻尚有其他许多美好感受,他不能依靠婚姻去“封存”或保有:星空的浩瀚静谧;酒神俱乐部的纵情狂欢;身无牵挂的逍遥无羁;可以预见的慵懒周日(他们会睡到日上三竿);她的欢畅心情与他的满心感恩。拉比并非与一种感受结婚。他的结婚对象,乃是鲜活之人;这人儿,在这独特、私密而短暂易逝的氛围中,令他足够幸运地生发了如许感受。

某种程度上,求婚代表他的追寻,同时,也可能关乎他的逃避。在他邂逅柯尔斯滕前几个月,他和一对夫妻一起吃晚饭,他们是他在萨拉曼卡大学时认识的老朋友,这是一顿欢快的聚餐,大家聊着各种新鲜事儿。当他们三人离开维多利亚大街的这家餐馆时,马尔塔理好胡安的驼色大衣衣领,又细心帮他围上紫红色围巾,这关爱之举那么自然,充满温柔,让拉比不经意间感受到自己孑然孤影,仿佛胸口遭到一记重击;在这凡尘,无人关注他的生存与命运,然后,他意识到,这形只影单不可为继。他早已经受太多:在无聊聚会后独自归巢;整个周日无人对聊;假日消磨在筋疲力尽的已婚亲友身旁,孩子们早把他们累得无心说话;他深知对于这世间人们而言,自己终究是轻若鸿毛。

对柯尔斯滕的爱有多深,他便有多厌恶孑身一人。

遗憾的是,婚姻的魅力,一定程度上,归结于单身的枯乏无趣。这并非个人误见,整个社会也决意将单身状态描绘成烦愁万分:一旦自由放纵的学子时代结束,陪伴与温情便再难觅寻;社交生活再不能避开为人夫妻者;再无人可电话联系或陪逛。于是,即便对方差强人意,我们也可能敞怀相迎。

在旧时代,当婚姻(原则上)成为床笫之欢的必要条件时,明理者便意识到,这可能导致错误的结婚动机,于是坚决主张取消有关婚前性行为的戒律,以便让年轻人冷静,少作冲动的抉择。

然而,妨碍作出明智判断的特定障碍一旦被清除,另一种似乎又占据了上风。在它的影响之下,人们对于伴侣的渴望或责任感,相较于发乎的动机,有所减弱。连续五十二个周日的独挨,可能严重损害人该有的谨慎。孤独也可能激发无谓的冲动,消除对潜在配偶的犹疑。任何一段关系的成功,不应单取决于夫妻共处的幸福指数,双方对于该种关系缺失的担忧,也该是判断标准之一。

他的求婚之所以充满信心、十分笃定,在于他相信,自己必是极为坦诚的生活伴侣——这是孤身多年的又一个间接恶果。单身状态会令人惯于将错误的自我形象升格为正常。拉比内心混乱时极为追求外在整洁,他惯以工作排解焦虑,他心有愁绪时便有表述障碍,他不能找到合乎心意的t恤时便愤怒万分——所有这些怪癖,都可毫无痕迹地得以掩盖,只要无人在他身边目睹这一切,更别说给他制造麻烦,要求他来吃晚饭,或满腹狐疑地评价他爱清洗电视遥控器的癖好,又或让他解释烦心所为何事。目击者的缺失,会令他产生幻觉,以为只要觅得佳偶,自己便是极易和谐相处之人。

数世纪前,对于判断适婚对象的自我认知能力,即便不是全然蒙昧,也可能算得上令人费解了。当时,一个标准、客观的考察思路——甚至首次约会时也不显突兀——便是简短的一句“你失控时是什么模样”,对此,每个人都期待得到一个宽容、善良和毫无戒心的答案。

柯尔斯滕告诉拉比,十几岁时的自己一点也不快乐,她感觉无法与人沟通,还有过自残的经历。她说只有把胳膊挠到流血,她方能获得解脱。拉比感动于她的坦白,但并不止于此:柯尔斯滕的烦恼,令他全然被吸引。他因此确认她是适婚对象,因为他本能地怀疑一帆风顺之人。与个性开朗、善于交际的人相处,令他感到被孤立,显得孤僻。他尤其讨厌乐天派。对于过去拍拖过的某些女性,若有人称她们“身心健康”,他便用“无趣”描述她们。拉比将创伤理解为成长和获得深度的主要途径,他渴望自己的忧伤能在伴侣的个性中,获得共鸣。因而,起初他并不太在意柯尔斯滕偶尔的孤僻和费解,或者在争吵之后,她表现出的极度冷漠与极力辩解。他心怀模糊的愿望,想去帮助她;然而,他却不会明白,倘若自身尚最需援助,那么援助他人,便会颇富挑战。他用最直接最浪漫的方式解读她受伤的方方面面:予他良机,扮演良人。

人们认为自己在爱情中追寻的是幸福,其实,真正的追寻目标,乃是熟悉感。我们指望在成年人的社会关系中,重建童年时便熟知的各种感受——它们远不只限于温柔与关爱。多数人在幼时体验的爱,会与其他更具破坏性的动力纠缠在一起:想援手处于失控的成年人,他们或痛失父母之爱,或深恐父母之怒,又或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去沟通自己复杂的心愿。

由此,一个符合逻辑的事实便是,长大成人的我们之所以拒绝某些候选对象,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过错,而在于他们总无过错——貌似极度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和可靠——在我们内心深处,如此毫无差池,令人感觉陌生、失真。我们追寻其他更令我们兴奋的人,并非因为笃信与其携手的人生会更和谐,而是潜意识里认定它的挫折模式为我们熟知,令我们安心。

他的求婚,是为了挣脱长期盘踞在他心间的那些情爱关系的强烈困扰。过去这不乏传奇与刺激、最终却一无所获的十七年,令他疲惫至极。如今他已三十有二,另有挑战令他焦躁不安。拉比对柯尔斯滕充满挚爱,同时他也希望借由婚姻摆脱支配着他的人生、令他痛苦不堪的爱情,这并非是愤世嫉俗,也无关冷漠。

至于柯尔斯滕,只能说(因为我们多半追随的是拉比的思想),我们不应低估对于一个经常痛苦地质疑很多事物,尤其是自身的人来说,一个善良、有趣且似乎明确坚信她便是佳偶的人儿的求婚,是多么富有魅力。

十一月,一个落雨的早晨,在因弗内斯婚姻登记处的一间粉红色房间内,一位工作人员宣告他们结为连理;在场的有她母亲、他父亲和继母,以及八位朋友。他们大声宣读了由苏格兰政府颁布的誓词,承诺彼此关爱、富有耐性、心怀慈悲、彼此信任、乐于谅解,他们将终生互为挚友和忠诚伴侣。

为了避免显得说教(或也许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教),官方没有进一步解释这些誓词的含义——不过针对夫妇俩第一套住房添加隔热材料可获得的税收优惠,它倒有一些说明。

仪式过后,参加婚礼的人前往附近一家餐厅吃午饭。然后,当天深夜,这对新人入住了位于巴黎圣日耳曼旁边的一家小旅馆。

婚姻:是一场予人希望、慷慨大度、极富仁爱的赌博;参与其中的二者,对自身并不了解,也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他们将自己托付给一个未来,这未来他们无力去想象,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忽略它,不作探寻。

注释:

[1]因弗内斯最大的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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