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抢救室里所有人都看向陈凝。她这时候刚给病人切完脉,心里已经斟酌出了大概的药方。
药方是想好了,但她觉得,她如果照实说出来,在场的专家只怕是不会同意的。
这时她听到了黎东方的话,心里便想着,也许黎东方跟她的思路相仿。要是这样的话,怕是现场这几位专家要争执起来。如果黎东方在这些人中没有绝对的权威,那今天在场的人很难说会商量出一个妥善的结果。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她面上倒看不出来,黎东方这边刚问,陈凝就站起来,坦然地面对众人的注视,说:“伤寒论中记载,干呕、吐涎沫,头痛者,吴茱萸汤主之。”
她反应很快,看出来她对于经典条文背得挺熟,可在场的人能走到现在的地位,哪一个对于经典不是倒背如流?因此这些人对于陈凝的表视也不太在意。
黎东方接过话头说:“病人头痛如破,呕吐痰诞,与条文所述并无所入,怎么不能用吴茱萸汤了?”
一个大夫马上提出反对;“条文确实是这么记载的没错,可是病人已经处在颅内高压的状况下了,而且吴茱萸性热,药性燥烈,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应该给这位患者用吴茱萸汤。”
另一个大夫也说:“没错,病人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啊,用这副药出血不会更严重吗?”
黎东方却坚持己见:“我们中医治病,就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不需要去管西医病名是什么,只要遵循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规则就可以。”
“像病人这种情况,病证很明显。头痛,呕吐痰涎,兼胃寒。这就是肝胃虚寒兼痰饮上冲巅顶。所谓痰饮上冲巅顶,实际上就包含西医所说的颅内高压。”
黎东方话还没说完,他觉得光用吴茱萸汤也不行,还需要用别的药。
但另外几个大夫已经按捺不住了,其中一个人按住黎东方的手说:“老黎,你冷静冷静,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可现在病人她是个孕妇。病人之所以由西医那边转过来由我们中医接手,就是因为她这种情况在用药上有很多禁忌,不能用重药啊。”
他旁边那位大夫也说:“是啊,老黎你这药用得实在是太迅猛了,理论上是对的,但谁能承受万一的后果?病人的病历我们都看过了,我觉得可以用赭石来给她降逆止呕,加姜半夏和生姜来增加降逆的效果。”
先前那大夫点了点头,附和道:“我看行,姜半夏的话,可以多一点,10克吧,姜汁的量与姜半夏相应。半夏虽然也是妊娠期妇女禁用药,但病人这种情况属于痰饮阻塞中脘,不用不行,仅仅是10克,不至于伤害到腹中胎儿。”
他们俩的话得到了另一个大夫的赞同,都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黎东方却果断摇头:“用这个方法降逆止呕不是不行,但这个量太微小了,于事无补。患者现在病情凶险,你们也看到了,她偶有抽搐,眼珠基本不动,叫之不应,已有内中风之兆,要用半夏的话,半夏的量得达到30克,还得是生半夏才行。”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现场的大夫都快石化了。
外行人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内行的人听着,是万万不敢用的。
谁不知道,生半夏有毒?现在的医生用这味药,用的都是泡制过的。就算是这样,一般也不会超过9克。可黎东方倒好,他不光是用生半夏,还一下子用那么多,这谁能接受得了啊?
在场的大夫也知道,黎东方曾下放到乡下五六年的时间门,在那段时间门里,他治过许多危重症患者,在临川的中医里,他一向以用药果断大胆而著称,可这次的大胆实在让其他几个大夫接受不了。
这时一个大夫看到陈凝站在旁边若有所思的样子,想着这女大夫是黎东方特意叫进来的,那她是不是有点特别的地方。
眼见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大夫就主动问陈凝:“你来说说,黎大夫他说的话在理吗?”
陈凝:……
戴眼镜的男人眼睁睁看着几个大夫吵成一团,一直无法达成统一意见,他心里烦燥得不行。
听到那专家竟然问起那年轻女大夫的意见,他更觉得这些人有点儿戏了,他们难道不知道他妻子现在的情况危急吗?
他不悦地看向陈凝,就听到那女大夫说:“我个人用过吴茱萸汤来治疗过高血压的患者,效果是很好的。病人血压非但没上升,反而下降了。我之所以这么用,是当时那病人情况符合使用吴茱萸汤的条件。只要符合仲景伤寒论中吴茱萸汤的条文规定,我认为是可以使用吴茱萸汤的。担心药效过猛的话,可以让病人慢慢一点一点口服,不需要一次性给她喂太多。”
“另外生半夏的用法,我觉得也是可以的。清末名医张锡纯最喜欢用生半夏来降逆止呕了,他虽然喜用这味药,但他在使用的时并不莽撞,他用的生半夏都是用温水淘洗七遍又晾干的,毒性减弱了许多药性却不怎么受影响。而且在使用的时候,他还常用等量的生姜来中和半夏的毒性,这就更加上了一道保险。所以我个人赞同黎老师的意见。”
那几个大夫越听越皱眉,心想这年轻姑娘看着岁数小,在用药上可真够猛的,该说她是无知者无畏呢?还是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
陈凝一看那几个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以为然,全都不赞成她和黎东方的意见。
在场的几位大夫中间门,只有黎东方和另一位大夫是六院的,其他三位来自别的医院。大家地位和名气相差不大,谁也没有占据压倒性的权威,因此一时之间门,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候,门外又走进来一对夫妻,从穿戴上来看,他们都是挺有身份的人。
他们俩一进来,就问那戴眼镜的男人:“大夫商量得怎么样了,小凤的病能治吗?”
眼镜男朝那俩人招手,几个人都走到外边,看样子是商量对策去了。
不到十分钟,那几个人重新走了进来,眼镜男轻咳了一下,然后客气地对几位专家说:“我跟我岳父岳母商量了一下,几位专家还是先给我爱人用点温和的药方来试试,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再问问西医那边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黎东方听了之后,不由得皱眉,说:“病人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今天是这样,明天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他是本着为病人着想的心理才会说这样的话,可那眼镜男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听他说下去。听到这里,他就压了压手,客气地跟黎东方说:“黎大夫,我明白您是一心为我爱人着想,可这件事我们家里人都赌不起。还是先用温和点的药方来试试吧。”
黎东方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下去这家人也不会听了。
他便看了眼陈凝,说:“小陈,你先跟我出去吧,让吴大夫他们先留下研究。”
陈凝看了眼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抿了下唇,便跟着黎东方前后脚走出一号抢救室。
眼镜男在他们后边连声说了好几句抱歉的话,等他们两个人走远了,他才重新回到抢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