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倒不知道孔夫人与二少奶奶之间有芥蒂,只是一听是二少奶奶的事,便点了头说:“那我叫他起来。”回到屋里,常生来到床前轻轻地推了推二少爷的肩膀。二少爷慢慢睁开双眼,见常生微笑着站在床头看着自己,不禁愣了一下。几时醒来时见过他的笑脸?哪天不是一副背对着自己的脊背?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见他疑惑的眼神,常生放大了笑容,轻声问:“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我是常生。”二少爷当然知道他是常生,只是这样的常生还真让他有点不习惯,于是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事?一大早笑的跟朵花似的,有事求我?”“没有。”常生摇摇头,才一本正经地说:“二少奶奶还没起就被你娘叫去了,她屋里的丫头过来说她让告诉你一声。”二少爷又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然后说了句“糟糕”便忽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常生这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连忙侍候他穿衣服,然后让门外的夏风打水来。玉心一听二少爷这是起了,便放心了,双手合十地对着空气拜了拜。二少爷出去的时候嘱咐了常生一句:“我可能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在我没回来之前,你就在屋子里呆着,哪也别去知道吗?”常生虽然是不明白这嘱咐的含义,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受罚二少爷赶到母亲屋里时,汤慧正跪在地上被婆婆训话,一见二少爷进来,眼里闪过一丝窃喜。对于突然出现的二儿子,孔夫人倒是着实吃了一惊,顿了顿,才冷着一张脸问:“你昨天睡得那么晚,起这么早做什么?”“我找慧。”二少爷说着上前就把地上的汤慧给拉了起来。孔夫人见他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大怒:“孔修仁!你昨天在纳妾之日让新娘子一个人独守空房,今天一早该带着你二奶奶来给我敬茶却自己一个人前来,还是为了找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大老婆!你是要故意跟我作对是吧?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孔修仁扯开嘴角笑了笑说:“娘,我不肯纳妾却依了您的意纳了,不愿娶桃花也依了您的心娶了,我找慧是为了给小舅舅去办到洋行工作的事,昨儿就说好了今天要一起去找宋先生。如果这些都是我要故意与您作对的话?那我要不要立刻休了桃花,再告诉小舅舅他的工作我孔修仁爱莫能助呢?”孔夫人被他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当然二少爷也没给母亲说话的机会,又接着说:“这十五已过了,各行各业都恢复运作了,小舅舅的事不宜拖延,所以我认为与其在意敬茶行礼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不如把时间用在实实在在有用的事情上。为小舅舅说完工作上的事,我还要去铺子和码头看看,这孔家上上下下吃的用的花的哪样是天上自己掉下来的?不都是靠外面的那些生意换来的吗?”听了这些话,孔夫人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瑞轩是她弟弟,他帮的又不是外人,而且他的言外之意“没有我,谁养活这一大家子?”更是事实。见母亲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二少爷又笑了笑,扔下一句“母亲没什么吩咐我就带慧走了。”然后也不等母亲表态,便拉着汤慧的手走了出去,然后就真带着她出了家门,上了马车,办正事去了。孔夫人直直气得半天缓不过这口气来。她明知道二儿子忤逆自己,却揪不住任何把柄。要说这天下偏心的父母并不多,可真要是贪上了,那也是要多偏心就有多偏心。这二少爷前脚走,孔夫人后脚就把大少奶奶叫了来,然后把老爷名下的一块地的地契拿了出来交给了大少奶奶。那是南京城外的一块肥田,长年租给佃户,每年收缴的租金足可以维持一家几口正常生活,若是把地卖了,换的银子也可保一生不愁吃穿。孔夫人把这块地给了大儿子还没算完,然后带着大少奶奶去了二少爷院子,径直来到二少爷屋里,二话不说就给了常生两个大嘴巴,还狠狠地骂道:“没皮没脸的下贱货!好好的主子都让你这样的给带坏了!娶妻纳妾是为了延续我孔家香火的,不是供着看的!怎么侍候主子你不知道吗?用你个男人没日没夜地陪着?到外面院子去给我跪着!以后不许再进二少爷房里来!”常生被她推推拉拉地给扯到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跪在了那里。管家闻声跑过来一看,额头不禁拧出好几道褶子,但也只能默默地摇头不敢上前劝阻。桃花在自己房门口远远地看着,脸上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却骂了身边的百合一句:“不叫你说,你非嘴贱,等二少爷回来不收拾你?”百合一听,脊背发冷,浑身冒汗,立刻拉住桃花的衣袖求情:“二姨奶奶,我可都是为您抱不平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桃花睨了她一眼,抛给她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继续看热闹。百合见状,顿时心凉了半截。午后,一个小伙计急匆匆地跑进院子,到处找管家。管家正在后院马棚和一个小厮说着话,听见有人找,便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赶紧去吧!”然后迎上那个伙计问:“什么事?”伙计说:“外面有人要找常生。”“找常生?”管家愣了一下,追问:“什么人?”“一个中年妇人,说是常生的姑母。”“啊?”管家立刻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这可怎么好?怎么偏这个时候来呢?”伙计等着管家回话,见他发了愁,便说:“要不……我让她改日再来?”“也好,你就说常生跟二少爷出去了,让她明日再来吧。”“是,我这就去说。”伙计赶紧跑走了,可没过多会,他又跑了回来。在院子里刚给跪着的常生送了一杯水的管家见他又跑了回来,不禁纳闷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伙计说:“她说明日一早就回老家了,阜阳的,太远,来一次不容易。”管家犯了愁,而常生一听阜阳二字,虽什么也没问,却也跟着愣了一下,看了眼管家。管家这才叹了口气,为难地看着常生说:“外面有一个自称是你姑母的人想要见你,你看是现在见还是等二少爷回来以后再……”常生着实愣了,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管家知他此番景象也不想被姑母看见,便对伙计说:“这样吧,你先把人领进来,带到别院坐一会,等方便了我再叫她出来。”“是。”伙计应着又跑走了。常生感激地看了眼管家,轻轻地说了声:“常生谢谢您了。”“谢什么?”管家笑了笑说:“常少爷,等下二少爷回来,你可千万别跟他说夫人打你的事啊。今天早上他们母子两个就闹得很不愉快了,这个时候不能再火上浇油。”常生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点了下头。伙计把常生的姑母接进来,抄小路给带到别院的一间小客厅,让她在那里等候,还叮嘱了不要乱走动。但妇人坐了约一个时辰,还不见有人来唤她,便急得团团转,因为天都要黑了,她答应晚饭前要赶回去的。久久不见人影,她怕是那个伙计把这事给忘了,便寻了路出了别院,在门口往外张望。于是,远远地,她看见院子里有一个纤瘦的白色的身影,静静地跪在地上。开始,她看见的只是背影,直到常生转脸往大门口的方向张望了几下,期盼着二少爷快点回来时,她才看见他的侧脸,结果就愣了。尽管多年没见过这个侄子了,可那张脸变化并不大,还是那样肤白肉嫩、眉清目秀的。妇人立刻就哭了,没忍住,迈开步子就像常生走了过去。常生恍惚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竟然看到一张与儿时记忆中有些相似的脸。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自己的姑母来看自己,他猛然见到这张脸也不一定敢认。但眼下毫无疑问,面前这个似曾相识的妇人一定就是自己的姑母了。见姑母哭得大泪小泪的,常生心里也很难过,连忙拉住她的手说:“姑母,您别哭了,我没事的。”“没事怎么在这里跪着?我来时开始不让我见你,好不容易让见了又让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你一直都在这里跪着的?跪多久了?还不快起来?”常生笑着摇摇头说:“姑母不用担心,没跪多会,而且也不碍事,等会主子回来我就能起来了。”“什么主子?”姑母愣了,连忙问:“你堂堂一个少爷,怎么还有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常生这才脸色一变,咬着牙对姑母说:“姑母能来这里找我,想必是去过舅舅家了吧?我猜他也不会和您说实话的。我现在是孔家的仆人,这都拜舅舅所赐,是他把我送来的。我在容家,也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了,一直和下人一样。”姑母这下哭得更厉害,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要不是你姐姐她……年前生了孩子,我大老远地……跑来喝满月酒,我还不知道……你成了这个样子……”“姑母你放心。”常生安慰道:“主子待我很好。”“好还罚你跪?”“不是主子罚的……”正说着话,就见二少爷和二少奶奶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直奔自己而来,同时二少爷还嚷了一嗓子:“还不快给我起来?”常生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跪了大半天,腿又酸又麻又胀,好不容易站起来后又摔了下去。二少爷几步冲上来一把扶住他,然后就抱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冲进自己屋子。常生的姑母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二少奶奶来到她面前,迷惑地问道:“请问……您是……”妇人这才擦了擦眼泪说:“我是常生的姑母。”“哦,原来是夫人。”二少奶奶立刻笑着向她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说:“您且先到我房里坐坐吧,等下我再叫常生过来看您。”“姑娘是?”“刚才那位是我夫君,孔家的二少爷,我是他的妻子。”妇人这才跟着她走,然后边说边说:“哦……原来是少奶奶。常生所说的主子可就是你的夫君?”“是也不是。说是呢,是因为常生来的时候,本是容家送来替罪的,按说没让他偿命反而留下来作个贴身仆人倒未尝不可,只是后来,我夫君想通了,不想为难他一个无辜之人,便留在身边像兄弟一样相待,未让他吃若受累。刚刚是一场误会,我们夫妻二人不在家,我婆婆因为一点小事错罚了常生,我们听到消息立刻就回来了。”二少奶奶把她拉进自己屋里,立刻叫人上茶,然后把她按在椅子里,笑着说:“您稍安勿燥,先喝点茶,让我慢慢跟您说这其中的原委。”那边常生被二少爷抱进屋里之后,直接被送到床上,然后二少爷立刻翻出宋先生送来的狗皮膏药,一边帮他贴上,一边让夏风去打盆热水来。被二少爷这一抱一关心,常生跪了几个时辰的冤气也就立刻散了,还笑了笑说:“幸亏你回来的及时,不然我姑母还以为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你姑母?”二少爷这才一愣,问道:“你说刚刚站在你身边那个?”“嗯。”二少爷站起来,连忙跑出去找人,一看被汤慧拉走了正说着话,便放心地笑了。回到屋里,他挑了挑眉毛对常生说:“放心吧,跟二少奶奶走了,我那夫人定会替你好好安抚她的。”常生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把腿用被子包了起来。这时夏风端着热水盆子进来,二少爷上前接过来说:“快让小厮换炭,我一不在家他们就偷懒,这屋子里冷的,像不住人似的!”夏风又出去以后,二少爷便洗了毛巾走到床边说:“把腿拿出来,热敷一下。”常生听话地把腿从被子里拿出来,掀开腿管。二少爷将热热的毛巾盖在他腿上,手指触到他那冰凉的皮肤时,不禁反弹了一下,然后生气地说:“你傻呀?让你跪你就跪!人都走了也不知道起来?我要是不回来,你还不得跪死在那里呀?”常生还在笑,轻声说道:“当初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不也没死?”二少爷脸上有种被戳到痛处的表情,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狠狠地瞪了常生一眼,说:“那么喜欢跪,又那么禁跪,以后你天天晚上跪着睡好了!”常生没再说话,但脸上的笑仍旧还在。这时,小厮进来给火炉换了新炭,然后二少爷把水盆放在炉子上,又给毛巾重新用热水烫过再盖到常生的腿上去。自父母离开人世后,这是常生遭拒汤慧技巧地将常生来到孔家以来发生的事转述完毕后,常生的姑母多少放心了许多,心情也不那么低落了,并开始与二少奶奶聊天,这时二少爷派人来传话,请她去二少爷屋里与常生一起用晚餐。姑母一听更是高兴,连声谢过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姑母被送至二少爷屋里时,晚餐已经排放妥当,然后与她寒暄几句便出来了,留下他们姑侄二人单独用餐,如此体贴周到,更让她满心欢喜。饭桌上,常生又跟她说了许多贴心话,见他有说有笑的,姑母也很高兴,便忘了来时看到的那一幕。饭后,二少爷陪常生一起将姑母送出孔府大门,还专门派了一辆车送她回女儿家中。对自己在孔家受到的礼遇远远大过容家这件事,姑母感动而又感激,把常生放在孔家,她也就彻底放心了。送走了姑母,回到屋里,常生刚要对二少爷说些感谢的话,还没等开口,便听管家在外面叫:“二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二人一听,当下都愣了,估计是姑母来探望的事已经传到夫人那里去了。本来刚才还有笑容的二少爷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然后对常生说了句“你屋里呆着,我去去就来”便出去了。路上,管家又将今天夫人把老爷名下那块肥田送给大少爷那一房的事告诉了他,本来就不痛快的二少爷一听更加堵心。孔夫人见二儿子阴着一张脸进来,也没给他好脸色,开门见山地说:“桃木的事也过去有一段日子了,容家送来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给送回去?”二少爷看了母亲一眼,然后坐下来说道:“容家当初能把他送来,就没管他的死活,还送回去干什么?所以,娘,我已经决定把他留下来了。”“你说什么?”孔夫人多少是料到了,但亲耳听他说,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怒声问道:“容家的人,留在我们孔家算什么事?”“娘,他既不姓容又不是容家血脉,算哪门子容家的人?而且他姑母刚刚来过,已经允许他以后在我们孔家生活。当初就是他姑母把他送到容家的,现在他姑母既然同意他留在下来,那他跟容家更是没任何关系了。”孔夫人一听,气得脸都青了,但二少爷说的在理,她一时也无法反驳,只得换个角度反对:“你留个外人在家里,非亲非故的,又算什么事?”“桃木不在了,我身边总得有人侍候吧?反正也要找个人代替桃木的位置,非亲非故的不正好?人家白送来一个,我们孔家还省了买仆人的银子呢!”“你……”孔夫人被咽得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才又说:“既然是做仆人,就去睡下人房,以后你不在家,也不许在你屋里呆着。下人就要有下人的样,不能再像桃木那样没个分寸。”“娘!这个您就不用操心了,我的人,我自有分寸。”“你有什么分寸?”孔夫人急了,刚要再说下去,不料被二少爷打断了。“儿子再无分寸可有娘没有分寸?”说完这句话,二少爷站了起来,既心寒又愤怒地看着他娘接着说:“爹名下的地,您说送就送了,可跟我商量过?如今爹不在了,在没有分家之前,那都是孔家的,可有您想送就送的道理?您连这个分寸都没有,还要怪我没分寸?送地的事,我就不跟您计较了,以后我院里的事,也不用您操心!”说完,二少爷连个告辞都没说便拂袖而去了。孔夫人虽然气得直头疼,可终是她理亏,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尽管不甘心也不想承认,但她心里清楚,老爷一不在了,这二儿子,她是越来越管不了啦。常生见二少爷黑着脸回来,便小心翼翼地问:“二少爷,夫人找你可是因为我?”二少爷看了他一眼,边脱衣服边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在孔家呆着,除了我和二少奶奶,谁的话你也不用听。”“可夫人她毕竟是你母亲,如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