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孔家的几位姑奶奶都没有走,这次来都没带孩子,府里也没有什么吵闹声,所以从桃花房里间歇传出的婴儿啼哭声便是孔家唯一的喧嚣了。奶娘的奶水倒是足够,但婴儿吃完总是吐奶,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不免啼哭,这几天把奶娘和桃花折腾得不轻,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所以丧事一过,几个姑奶奶便都跑来桃花屋里帮着带孩子,出主意。原本二少爷也在桃花那里,看着刚出生的孩子就如此遭罪,也是一愁莫展眉头紧锁,但屋子里忽然聚集了一群妇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也完全插不上嘴,便出来了。常生在二少爷房里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准备晚上就回新宅子去睡了。这几天二少爷都没有回来睡,一直守在灵堂,实在累了困了也是去二少奶奶屋里歇着。自医院之后,常生还没和二少爷碰过面,自然也是一句话也没再说过。这会二少爷从桃花屋里出来,才终于回自己屋里去了。常生未料到他这个时候会回来,不禁愣了一下,见他面色凝重,面容还算干净,便继续整理着衣物,也非刻意想知道,只是随口一说:“我今晚就回那边住了,你几时回去?”二少爷目光呆滞地走到桌边坐下,看也没看他地回了一句:“我还回去做什么?”常生又愣了一下,不禁停下手里的事,认真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二少爷没作声,发了会呆之后便又起身说:“我今晚还是去慧屋里睡。”说完就要出去,却被常生伸手给拦下。“这几日你不与我说话,甚至不想见我,我知道你为难、你心情不好。但今日见了,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些吗?”常生一脸哀怨甚至眼中含泪地看着他。“常生……”二少爷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你为这场丧事出的力,管家都和我说了,我说不出半个不字。但慧尸骨未寒,孩子身体病弱,祖母性命也危在旦夕,我还不能离开孔家。”常生仰头一声长叹,让开了去路,无奈一笑:“你若认为我只想与你早日回新宅子双宿双飞,我也不想解释,算我在你心里毁了形象,日后我再重塑一个。可你若是因为二少奶奶的死而对我有怨、有恨,故意躲着我,我倒要问问你:这公平吗?”二少爷皱着眉头厉声反问:“那为了孩子而牺牲了慧就公平吗?她又做错了什么?”常生困惑地摇着头,不禁问道:“你若想保大,自己做主便是!何必还假惺惺地把我找来问我呢?”二少爷一瞪眼,抬手给了常生一巴掌,咬着牙低吼一声:“因为孩子是你的!”常生闭上眼苦笑道:“就因为孩子是我的,这杀人的罪名就必须由我来背吗?”二少爷一愣,半天没说出话来。常生吸了下鼻子,抹去已经溢出眼眶的泪水,无力地说:“如果我能选择要不要成为那个孩子的父亲,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如果失去二少奶奶让你如此无法接受,你便不该让我去做这个选择。”二少爷这才冷哼一声:“难道我尊重了你做父亲的权力还错了吗?”“那就是我错了……”常生又一阵苦笑,然后走到床边坐下,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走进孔家,就不该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就不该……对我们的未来有任何期待。”说完,无力地躺倒在床上,闭上双眼任泪水顺着眼角奔流而下。二少爷看了他一眼,心中五味杂陈,百转回肠。他不是不懂常生这些天来的复杂心情,不是不理解他的困惑和不甘,他只是不想面对,也无法面对。他再怎么在家里顶天立地,在乱世里叱咤风云,也有些事会超出他的承受范围,让他想躲进角落一个人呆着。于是他冷漠地丢下一句话:“这段时间我们不要见面了。”便大步走了出去。而此时躺在床上的常生,全身疼痛而疲惫,心情却慢慢平静了。原来爱一个人如此痛苦,而一旦放下便可以解脱。他不再怪二少爷逼他做选择,也不再为二少爷今天的态度不能释怀,他要放下牵挂、放下期待、也放下情感。他累了,真的累了,他想卸下一切重担,无论是感情的还是责任的,他渴望轻轻松松地活着,哪怕什么都不再拥有。他的脑袋越来越混沌,呼吸也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就真的放下一切杂念地睡了过去。而睡梦中的他,仍然一脸倦怠之色,眉头紧蹙,指尖微颤,像在为了摆脱痛苦而做着最后一番挣扎,最后终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他的身体也陷入了仿佛对尘世已无所眷恋般的沉睡。原来打算回新宅子去住的常生就这样又睡在了孔府二少爷的屋里,并且是侄儿第二天上午,常生去了一趟周家,安抚了一下周夫人,下午便与夏风、许六斤和吴家二老一同乘船顺着长江向东而去。孔家的事他暂时抛在了脑后,二少爷他也暂时放下了,至于他的亲骨肉,反正也不能相认,更无法亲近,他也不想给自己徒增烦恼,便不去想了。从南京到无锡再到上海,一共走了四天,路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倒也放松了许多。那日压抑在心头的苦闷与忧愠,常生也觉得在慢慢淡去,虽然心底里似乎还有一丝憋闷,但不在家里触景生情,也感觉不到那么明显。到了上海以后,常生把夏风安顿好,又带着她和许六斤玩了两天。回南京的时候,常生坐的是火车,夏风去车站给他送行,临别时不禁眼眶泛泪。一想到把她一个人留在上海至少两个月,常生也有些心疼,便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慰道:“你可以写信给我,我一定每一封都回。如果受了什么委屈就立刻发电报给我,我就马上来上海。”“别担心,我会好好的。”夏风点着头,却不无担心地说:“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回去以后没人照顾你了,别一个人想不开,千万别再生病。”“好,都听你的,回去以后我就好好养身体,再不生病了。你一个人在上海不要舍不得花钱,跟大师傅学手艺也不必战战兢兢的,该请客送礼的时候尽管出手。记住,你是绸缎庄的老板娘,不是穷苦的小学徒,可别委屈了自己。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小年之前我就来接你回去。”“嗯,知道了。”夏风依依不舍地松开他,可一看他没有一丝悦色的脸就忍不住鼻子泛酸:“我还是担心你一个人……”许六斤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哎呀!少奶奶,您就放心吧,有我许六斤在,一定会让少爷每天都好好的,不会有任何事的!”常生挤出一丝笑容来说:“许六斤说的是,他现在可能干了,能帮我分担很多事呢,你就放心吧。”夏风点点头,摸了摸许六斤的头叮嘱道:“你家少爷若是跟什么人吵架怄气,你千万记得要看着他吃饭睡觉,切不可让他一个人单独呆着……”“要是有人敢欺负我家少爷,我跟他拼命!”许六斤拍着胸脯说。“那……那也不行。”夏风慌了:“只能劝不能打。”“你们都别乱说了。”常生无奈地笑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我白天去各处照顾生意,晚上回家好好吃饭睡觉,能有什么事?不说了,该上车了。”夏风目送他们上了火车,车开后又追了一段,直到追不上了,才默默地转身走了。车上的常生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夏风在担心什么,只有她明白自己。那日自己烧的不醒人事,只是说吵了一架,但她定是察觉到了他与二少爷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痕。“常少爷,你和少奶奶的感情真好。”许六斤羡慕地感慨了一句。常生也感慨了一句:“是啊,她是真的对我很好,是我唯一的亲人。”在回去的路上,常生在火车上听到一群人在议论一个震惊的消息:胡一夫被人暗杀了!见他竖起耳朵听着,两眼发直、表情凝重的样子,坐在对面的许六斤便探过身子悄声问道:“常少爷,他们说的那个人你认识?”常生这才小声说:“是我表哥的岳父。”“就是你去江边送行的那个表哥?”“嗯,他年幼的儿子在他岳父家里养着,如果消息是真的,恐怕那孩子……”常生越想心里越怕。“孩子他娘呢?”“疯了,谁也不认得了,根本照顾不了孩子。”“那……我们能去把孩子接走吗?”“恐怕不行。”常生摇摇头:“不是容家的人去接,胡家应该是不会给的。”“那怎么办?”常生想了想,忽然计上心来:“要不这样,等到了南京,我再给你买张火车票,你直接转津浦铁路去徐州府。那胡一夫是苏北总务厅长,出这么大的事,你准能打听到很多他家里的事,有关那孩子的情况肯定也能知之一二。我给你带上些钱,有了可靠的消息你立刻就发电报给我。我回去以后便去找我表弟商量,他年纪虽小,但毕竟是孩子的亲小叔,如果胡家真出了事管不了那孩子了,我和表弟再去徐州府找你,一起去接孩子。”“那好,我一定尽快打听到消息给少爷发电报。”许六斤拍着胸脯说。主仆二人商量好以后,到了南京便分头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