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从前受了那么多不公,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她唯一做的就是想要远离周家。而周秉如今知道好歹,所以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独独这一条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此时此刻正和事宜,应该主动把话挑明。但周秉一想到谭五月也许就会借此再不回头,根本就不敢多言。
单想一想就觉得心痛难忍。
他回过神故作轻松,“……是司里分的银子,这是我该拿的那份。北镇抚司的人路子都野得很,能管事的都身价不菲,所以名声才这么臭。你不是打算在京城开铺子吗,租房铺货请伙计到处都要钱,就不要跟我斤斤计较了!”
谭五月斜着眼睛瞄了她一眼,心想你既然知道北镇抚司名声臭,怎么还上赶着一头扎进去?
再有在京城开铺子,那是你和孟掌柜私下里就商量好的。说起来全是为了大盛魁怎样怎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就是有大东家的身份难道还能反对不成?
非常奇怪的,谭五月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周秉却能清晰地感知她正在腹诽。
他只当没看见,伸了懒腰就进了内室,一头趴在褥子上蹭了蹭,“这几天忙着交接,可把我累坏了。先让我歇一会儿,等晚饭时再叫我起来……”
谭五月见这人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似的摊在自己的床上,只觉得额头青筋在急促地跳动。
她有心想把这人像上回那样一脚踹出去,又怕动静太大引来仆妇的闲言闲语,更怕又把这人好不容易才收口的旧伤又引发出来。顾虑这顾虑那,终究什么都没做……
把头埋在枕头里的周秉嘴角弯了起来。
他已经渐渐摸透谭五月的思维方式。
……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这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不管她乐意还是不乐意,这人面上都不会轻易动怒。
从前的自己那般混账那般无法无天,谭五月也只是选择避居在江州……
本来只是想耍一回赖皮,但是铺了淡蓝色细棉布的褥子和枕头实在是太过松软,浆洗的干净服帖,鼻子边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仔细去辨认,又好像是园子里随处可见的玉簪花。
周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子又往下沉了沉,不知什么时候就真的睡着了。半睡半醒间,他隐约感觉到谭五月往自己身上搭了一床薄被,于是心头更加舒缓安逸了。
虽然已经将近中秋,但天气还是有些闷热。谭五月拿着绣绷子也不知绣了些什么,呆怔了一会后终于停手把帐子撩起半边,又把对着园子的窗户打开。
外头是一池子开得正好的荷花,入夜后总归能带来几丝凉气。
瑞珠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就见自家二爷在床上酣睡,二少奶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绣着一丛竹叶。顿时不免心中一动,上前悄声问了一句,“……晚饭摆在哪里?”
帐子微微起伏,只露出一只颜色白皙结实有力的男子手掌。
谭五月轻吁了口气,神色平静地说再等等吧……
周秉睁开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透了,他呆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隔着几步远,谭五月半伏在黑漆翘头书案上睡得正香。
这段时日以来,两个人一直分塌而眠。他没脸没皮地占了谭五月的床,谭五月就只能委屈自己趴在桌子上睡了。
周秉忍了又忍才没有出声。
谭五月的冷静淡然总能让他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这个女人不管再如何色厉冷颜,其实骨子里却是软得一塌糊涂。
有些事……要适可而止,要不然就会把媳妇作没了。
周秉忙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到床上,也许是自己熟悉的地盘熟悉的枕褥,这个看起来再温良不过,内里却是实打实的母老虎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就又陷入黑甜。
周秉舍不得走,就蹲在一旁仔细看女人的眉眼。
谭五月的个头偏高,女人一旦长得高就失了温婉柔顺之美。
她的鼻梁高挺,眉毛也不像时下的女人那样修剪得细细弯弯的,而是斜斜向上的凌厉。
谭五月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人多的时候就大都低着头。但这种样貌只要一顺眉耷眼就显得没什么精神,更加不能引人注意。
其实谭五月的肤质冷白通透,只要稍稍一修饰就极耐看。不过也许是太多人都说这女人算不上美人,她也索性不在颜面上多花费功夫。
人生最美的年华,故意穿颜色老沉的衣物,戴样式简单小巧的银首饰……
换了个角度看事的周秉终于知道心痛了。
心疼了。
他的眼睛涩涩的,胸口像峡谷里凭空高悬的堰塞湖,只要一场秋雨湖水就会满溢出来。
两世为人的周秉隐隐知道,这种令人愁肠百结坐立难安的感受,其实就是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