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一炉提神养气的药香未燃过半,碗中的茶已见了底。
秋日贡茶品质比不过春茶,喝个新鲜罢了。康熙用盖碗的盖子拨了拨随着茶水飘沉起伏的茶叶,淡淡地问:“你慧娘娘怎么说的?”
四阿哥将茶碗放下,恭谨地回:“慧娘娘说小儿尚在襁褓之中,母体十月怀胎诞育子嗣,怕受不住母子离别之苦。”
“阿姐素来心软。”康熙目光微微柔和一瞬,复又转眸轻轻一瞥四阿哥,神情微沉,眸光似是复杂,晦暗莫名,“你怎么看?”
四阿哥未见局促,其实他来前心中早打好了腹稿,这会康熙所问也在他意料之中,故而答得还算从容。
“儿臣自幼蒙慧娘娘照拂,若一小儿能解慧娘娘惆怅烦闷,儿臣自然愿意。小儿能陪伴慧娘娘,也算尽孝,耿氏也会愿意。若是小儿哭闹多事,叫慧娘娘心烦,不仅未能使娘娘开怀,还扰了娘娘的清静,那便是儿臣好心办了坏事,自然将小儿接回。”
四阿哥道:“留恒亦与儿臣长谈过。”
听出他的未尽之意来,康熙轻哼一声,“这小子倒是会托人办事。”
四阿哥微顿了顿,终究是轻轻劝了一句,“子嗣一事乃看缘法,终究急不得。”
康熙掀起眼皮子撩了他一眼,却道:“你倒是看开了。你福晋……是个贤惠的。不是还有个四阿哥吗?他生母姓什么?”
康熙这话前言不接后语,四阿哥却很快反应过来,怔都没怔,迅速回答:“儿臣第四子之母出身钮祜禄氏。”
“她官位虽然不高,好歹也是满洲著族出身,她所出的孩子,才配被抱入宫中,哄你慧娘娘欢喜欢喜。”康熙淡淡道:“就老四吧。你慧娘娘那边,朕去和她说。”
四阿哥微微迟疑,康熙面色一凝,“怎么,不愿意还是舍不得?”
四阿哥沉了沉心,道:“儿臣只怕给慧娘娘添了麻烦事。”
“普天之下,有什么事配叫她觉得麻烦?”康熙一扬眉,“你若是舍不得这未来的王府世子,朕还有别的选择。”
四阿哥迅速起身跪下,低着头,却分外恳切地道:“儿臣只怕,四阿哥入宫,不仅不能解慧娘娘烦闷,还会坏了永寿宫这多年的清静。”
“那就没事了,有朕在,谁能扰了她的清静?”康熙摆摆手,“坐下喝茶,来人,给雍亲王续上。”
他看着面色沉重的四阿哥,轻笑笑,“朕都不忌讳,你有什么怕的?”
言罢,康熙却又忘了刚才叫四阿哥喝茶的话了,一挥手道:“你去吧,别忘了给你慧娘娘磕个头再走。天儿要冷了,西北进上的狐皮,给你福晋裁斗篷吧。”
四阿哥心脏狂跳,面上神情却没有分毫变动,仍是一派稳重模样,起身恭敬地谢恩告退,然后缓步退下。
临出暖阁时,他转过身,抬步刚要迈出去,听到康熙似是喃喃的一句话:“你可要挺过去,别叫朕失望啊……”
他方才竭力压制的心跳再也控制不住,跳如擂鼓。垂着的手用力一攥,修剪得当的指甲掐入肉里,刺痛叫他头脑清醒一些,强压住喜色与兴奋。
行至殿外廊下时,四阿哥仰头望了一眼天边,天高云淡,四周是朱红宫墙,金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知道他接下来的路会有多艰难。
但他并不畏惧。
寰宇之内,九州四海。
终有一日,尽入我怀。
事实上,听了康熙的安排之后,娜仁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盯着康熙看了半晌,直把康熙看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了,才拧着眉,满面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知道你这是把老四捧到什么位置去了吗?”
膝下唯一满族血统纯正的子嗣由后宫第一人、实权掌握者教养,这就够要命的了,康熙偏又赐了四福晋一张狐皮,可以说是把整个雍亲王府,都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
康熙镇定地道:“会在这会多想的,除了蠢人,便是自认聪明的蠢人。便叫朕看看,朕这些儿子里,有几个是真蠢,有几个是真聪明。”
他微微眯了眯眼,意味不明。
娜仁这会却清晰的意识到,坐在她对面喝茶,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和蔼老人,是手握天下大权的九五之尊。
对他的儿子们而言,他不仅是父亲,更是皇帝。
而对他而言,儿子们不止是儿子,也是臣子。
娜仁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还是我们小老百姓家好啊。
就她家那仨瓜俩枣的家产,她爸妈早就定好遗嘱平分给她和她哥。而不想康熙,他的遗产不只是遗产,山河九州、天下万民,他要为自己挑选身后人,一个能扛起天下的身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