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大权在握,亲信满朝,已然依靠军功成为大齐上下的主心骨,一旦身死,且不说城南驻扎的那二十万大军会暴动,各州郡县亦将打着为他复仇的旗号入犯京师,才吞下去的江南也将再一次分崩离析,致使国家分裂、再陷战乱的千古骂名,他们承担不了。
自然,他没带一兵一卒就进了嘉福殿也是白氏他们没想到的,但诚如河间王之说,魏王羽翼已丰,与其对抗,不如依附。他行禅让还需要太后的支持,历来也从没有为难前朝太后的新朝天子,没理由和太后过不去。
这个道理,太后并非不懂,但她已因先帝失去理智,白氏只能背着她与河间王密谋。
“说呀!到底怎么了!”
见她久久不言,裴氏忍不住催促,素来沉稳的面上显露出慌色。白氏眼神微闪,低声应道:“慕容昭仪未能得逞,致使河间王最终也没采取行动,眼下,魏王已经乘车马回府了。”
裴氏听罢,宛如突然抽去生气的泥塑木雕,重重跌倒在地上,白氏忙去扶她:“陛下!”
裴氏跌倒在她怀中,一口气悠悠回转过来,却是掉了眼泪,颗颗如玉珠滚落。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将头埋在白氏怀中,喃喃地念诵:“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
“这齐室的江山,我真的守不住了……”
……
次日,天还没亮时,慕容烈匆匆带了家中子弟及前往魏王府跪候领罚。
他因醉酒,一觉睡到四更天才醒,得知了女儿昨夜的行事,唬得酒意全消,亲自跑到光明寺抢走了小外孙,带来认罪。
“臣家门不幸,竟生出此等忘恩负义的孽女!子女不教皆是父母之过,请殿下降罪!生出这等女儿,老臣真是无颜活在这世上了!”
慕容烈老泪纵横地说着,面上甚有愧色。他从一个家族没落的不受重用的地方官吏走到今日三公的位置,全赖以这个外甥的提拔,从来不敢、也不愿肖想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女儿却设局想要伏杀外甥,既叫他后怕,也叫他无颜。
斛律骁亲去扶他:“舅舅这是何必。”
“血浓于水,我早已将舅舅一家视为自己的亲人,何况三娘只是爱子心切,一时糊涂,做哥哥的,哪有不原谅妹妹的。舅舅说是么?”
他神色柔和,半点也没有怪罪之状,安阳王年纪小尚不懂得,慕容烈却激动得眼含热泪,郑重一拜含泪道:“臣,定当竭忠尽智,肝脑涂地,以侍陛下!”
跟随他而来的一干慕容氏子弟纷纷效仿,斛律骁淡淡笑了一下:“陛下么?”
“也好,也是时候提了。”
没过几日,便有尚书台的官员在朝会上进言,称魏王南伐之功,理应授以九锡。满朝皆附和,太后无奈同意。
又几日,另有大臣进言,齐历中衰,当更受命,效唐虞旧例将皇位禅让给魏王。
就此,上奏劝说禅让的奏折如雪片堆满了宣光殿太后的书案。新帝年幼不省事,裴太后起初还欲抵挡,对方的攻势却一日比一日紧,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她们说话。
延兴四年的元月就在这风雨飘摇的气氛中度过,太后心力交瘁,几乎病倒,于正月十五夜前往永宁寺礼佛。
在佛堂烧香的时候,宫人来报河间王与慕容司徒求见,商议禅让之事。太后神色平常,持香而拜,眼中未有丝毫波澜。
待礼佛完毕后,太后出殿去见了二位重臣。慕容烈才欲开口,太后已冷冷看向河间王:“河间王好谋算,你也是齐室中人,竟全然不为祖宗宗室考虑么?”
高景瑜面不改色:“臣也只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罢了。”
太后冷笑:“好一个为天下百姓着想,究竟是为你自己的荣华富贵还是你口中的天下百姓,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朕只提醒你一句,狡兔死,走狗烹。河间王惯会自作聪明,可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回去告诉魏王。诏书,朕自会下达。不必催命鬼似的催促了!”
正月二十,朝廷正式下达诏书,将皇位禅让给魏王斛律骁。
诏书自是出自尚书台崔左丞的手笔,太后在诏书上加盖了国玺,交由宦官带出去后,即遣退所有宫人,连心腹女官白氏也被支走,独将自己锁于室中。
她将繁琐庄重的宫服一件件褪下,换上待字闺中时的衣裙,对着菱镜,给自己画了个昔年的妆。
镜中女子,眉目温柔,玉容光照,却是掩不住的疲惫,鬓边一缕银色在镜中格外刺眼。裴氏手抚着那缕白发。她才二十六岁,容颜却已如此苍老了。
那么到了地下,景珩还会认得她么?
其实不认得也好。她没能守住他留下的江山,本就没脸去见他。她这一生活了二十六岁,却仅仅只有遇见他的那七年有了光彩,可她却辜负了他……
殿外已响起白氏疯狂的敲门声与哭喊声,从一开始凄楚哀求的“太后,太后”,到最后改唤成泣不成声的“娘子”、“女郎”,却都了无回应。裴氏置若未闻地整好裙摆起身,回头看向了梁上悬着的白绸。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齐地出产的细绢并不只是可以用作合欢扇,还可以是送她去与丈夫团聚的白绫。
她眼睫轻颤,一滴泪掉下来,从容走去。
撞击宫门的声音忽似大了点,不过,那些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了。她拉过白绸,如白鹤延颈,将头套在了环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