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洛阳的天渐渐炎热,嘉树翠浓,雨荷含苞,天街上遍植的杞柳千丝万丝如碧烟春雨,涤荡在微风里,洛阳城渐渐迎来了最美的季节。
也正是在这月中旬,随着立后典的将近,谢后受封异姓王、统领江左的兄长吴王自兖州来京,为表对这位妻兄的敬重,皇帝陛下举行了隆重的接迎仪式,亲自出城将妻兄迎入了宫。
宴席上烹龙庖凤、倒玉倾金,宾主尽欢。荑英一直心不在焉的陪坐在宴,眼神飘忽,不时掠过坐在皇帝右手位置、与她对面而坐的高俊伟的男子身上,默默饮酒。
皇后与长宁公主亦出席了酒宴,兄妹相见,自然亲热非常。谢临始终与妹妹妹夫及小外甥女言笑晏晏地交谈着,未曾往对面看上一眼,殿中气氛温馨而和睦。
因是家宴,斛律骁未曾宴请多人,只邀请了荑英、封述几个亲信臣子,除此之外,也就是尚书左丞祁明德了。他本是雁门郡的一名小吏,在皇帝北上征讨平城之时蒙受赏识,从此跟在了皇帝身边。这几年渐渐地后来居上,已然超越魏王府原先的许多掾属,年纪轻轻即做到了尚书省第二把手的位置。
此时宴会,他正坐在谢临身边,恰将对面荑英的异样看在眼中。
坐于荑英身侧的封述亦发觉了她的沉默,关怀问道:“荑英怎么了?是身子不适吗?”
荑英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胜酒力罢了。”
这一幕恰好被御座上的谢窈看见,放下正伸手去抓食案里炸的雪白酥脆截饼的女儿,俯至丈夫耳边同他耳语了几句。斛律骁于是道:“尚书令像是醉了,来人,扶尚书令下去休息。”
一时目光如炬,谢临亦顺理成章地随着众人目光向对面的女子看去。荑英勉强一笑,起身谢恩,顺从地随着宫人退出殿了。
她全程都很安静,又有几分郁郁寡欢。谢临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他其实很早就闻说了妹夫的打算,而今天下已定,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娶谁不是娶呢,只要对方安分守己、孝顺父母也就罢了,因而对这曾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并不反感,只是,斛律骁当真舍得将崔氏许给他?只怕是想利用崔氏将他长留在京里罢。
他这幕神情落在谢窈眼中,却是别种意思了。她眸光微讶地闪了闪,唇角渐渐萦上一缕浅淡微笑。
看来,兄长对荑英倒是有意,这门婚事,想是不难成。
……
光极殿外,荑英择了处凉亭坐下,清风徐徐吹入亭来,吹散了些许酒意。
“崔尚书,咱们还是去寝殿休息吧。”
宫人呈上醒酒汤,关怀地请示。
她摇摇头:“没事,我吹吹风就好,你们下去吧。”
为着避嫌,她是从不在宫中过夜的,几名宫人于是退下,默契地退去亭下待命。
今夜月色晴好,冰轮如鉴,映照在亭下的湖水中,夜风轻拂,水中的月亮也随之荡漾,波光粼粼,光影摇曳。
荑英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水中的月亮,夜风拂过,一股清寒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她抱了抱瑟缩的自己,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皇后那日说过的话。
也许,她也是时候成个家了。
总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父母,没有孩子,也没有丈夫。
她没有家,这些年,她几乎把魏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只有拼命的工作才能弥补心底的空虚。然而,偶尔她也盼望着能有一人陪在身边,关怀她,照顾她。但她盼望的那个人,却永不可能。
“崔尚书。”
身后传来个清醇的男声,她回过头,勉强挤出抹温静的微笑:“君逸。”
二人共事多年,彼此熟识。祁明德将手里盛满醒酒汤的酒樽递给她,撩开袍服在她身旁坐下:“您今日是怎么了?从下午去迎了吴王回来便落落寡欢的。”
她的情绪,竟表露得如此明显么?荑英一时不安。祁明德又追问:“是……因为吴王么?”
陛下请皇后为崔尚书做媒之事并未刻意隐瞒,是而他们几个亲信臣俱都知晓。祁明德对国舅爷印象不错,也认为是桩良缘,但今日见了荑英的态度,才知她概是真的不愿……
然而陛下的意图他也猜不透。崔尚书虽是女子,却一直是他最信任之人,是他精心培养出来的,按说好容易培养个贤臣,又为要她嫁人、断送她仕途?
他只能往避嫌与利用她牵制吴王两方面想了……
若真是这样,也无怪乎崔尚书会伤心。这些年,虽然她从未说过,但他却看得出,她对陛下的情感绝非仅仅只是臣子对待君王的忠诚。
不单是他,这件事魏王府里的同僚致都能猜到,也就一心只在皇后身上的陛下本人不晓了。
荑英低头饮酒,眼中水波流动,有如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她涩然开口:“吴王人品贵重,卓荦不群,陛下和皇后为我个人私事操心,是好意,我没什么愁烦的。”
她等同是默认了,只语气神色还有些郁郁寡欢。祁明德一笑,温温劝她:“你是担心陛下是要你成婚随吴王南去吧?我倒觉得未必,这些年,陛下最为信任的始终是你,也一直将你视为可以托付社稷的重臣尽心培养,不会在这关头赶你出朝,也许真是看中吴王人品贵重,是值得托付终生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