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节的时候,宫中圣上与太后皇后亲临了还在重修之中的永宁寺。
当日一场大火已将永宁寺塔烧成废墟,僧房殿宇亦损之过半,所幸当日供奉长明灯的香火殿还存着,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看顾那盏自斛律骁出生前即供奉的长明灯。
香火殿中一切安好,庇佑世人健康长寿的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身下,青瓷尊里,橙黄火苗明亮如旧。在殿中看过灯,添过油,斛律岚及斛律羡两兄妹一左一右扶了母亲出来,斛律骁和谢窈则落在后头。
慕容氏裙摆如云雾漫下殿阶,口中感慨:“这寺庙少说也快五十个年头了,当初为营建此庙,不知耗费多少金银人力,虽然奢侈,到底巧夺天工,大火烧了还是可惜。”
她下阶的时候,腰间所系的一个香囊却掉了下来,走在后面的谢窈眼尖,弯腰拾起:“母亲,您的香囊。”
却是枚成年之旧物,上刻着云纹,久经浣洗,其上图案已被洗得发白兼丝线脱落,婆母一向喜好华服,对这旧物却舍不得扔,料想是珍爱之物。
慕容氏回过头来,将香囊接在了手里,温婉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斛律骁看着母亲难得地流露出的一丝柔色:“家家今日怎么想起戴这个。”
慕容氏瞄了他一眼,一笑,将香囊收进了袖中:“锦娘给我拿的,自然随手抓到哪个就是哪个了。”
锦娘是母亲的侍女,自幼伺候她的。斛律骁看出母亲有心事,料想此物是与生父有关,便也不再追问。
夜里宫中燃放了焰火,内城里火树银花、万家团圆,一片欢乐喜庆。斛律骁命人在凌云台上摆放宴席,宴请家人。一面登高而观,欣赏洛京万家灯火的夜景,一面与亲人推杯换盏,上有老母,下有娇妻稚子稚女,又将还未成婚的弟弟与妹妹妹夫乃至岳父妻兄都宴请在座,共享天伦。
酒过三巡,慕容太后的精神却似乎不见好,始终心不在焉地坐着,似是这繁华闹市的局外人。斛律骁关怀地问:“母亲可是累了?儿子送您回去吧。”
慕容氏摇头:“不必,陛下在此好好陪陪国丈同国舅爷吧,为娘先回去了。”
她整衣起身,在宫人簇拥下离去。斛律骁又给妻子使了使眼色,谢窈会意,同乳娘抱过襁褓里已然熟睡的骥奴,离席追上。
“母亲。”
慕容氏步子不快,谢窈追上她时,她尚在宛如飞虹的交空复道上,远眺俯视万家灯火的洛阳城,夜风将她的衣裙吹得飘然欲飞。
慕容氏回过神,见儿媳一脸欲言又止的关怀,反是笑了:“我没什么,就是想一个人走走。夜里风大,你既带着骥奴,还是早些回去吧。”
她心不在焉地,又瞥向一轮圆月之下、阊阖门前宝殿骈罗的永宁寺。谢窈于是将骥奴交给春芜带回殿里,轻声问她道:“今日是上元,万家团聚的日子,母亲是不开心么?”
开心?怎么不开心?如今大仇得报,儿女各自都成了家,儿子也成了天下之主。上天对她似乎总是格外眷顾,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慕容氏蛾眉轻蹙,轻叹一声,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人老了,总爱追思往事而已。”
也确乎是往事。这些年,因为刻意的忘却,有时若非看着儿子,她都已快忘记了丈夫的样子。
只是上元节一天到底有所不同,每每到了这一日,便倍觉伤怀落寞。
即使是沉思的时候,她脸也朝着永宁寺。谢窈想起丈夫与自己隐隐提过的、他生父的事,心里便有了猜测。道:“也好,只是事情总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的,我和恪郎都很担心您。若母亲想阿窈陪您,阿窈就留下,若您想静一静,阿窈便离开。”
慕容氏眼里清波微澜,终于有所动容,转脸向她:“你真的想听么?我和青骓父亲的往事?”
谢窈柔声应道:“若母亲愿意告诉我,阿窈愿做那个倾听者。”
“好吧。”慕容氏轻叹,依旧转脸向夜色之中的永宁寺,“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
北魏建元二十二年,元月十五,上元节。
佳节时至,洛阳城里火凤腾云,灯月光浮。千盏明灯如星火坠落人间,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这一日是洛阳城里最热闹的日子,加之今岁陛下南征时因疾病凯旋,抵京后却突然痊愈,于是大贺群臣,大赦天下,百姓也都有些与有荣焉的欢喜。此日金吾不禁夜,不管内城外城,皆是挤满了人,一片欢乐的海洋。
皇帝陛下又下令,命宫廷禁军在洛阳大市进行打簇竹的表演,有能中者,赐以金帛。城中于是万人空巷,几乎是所有人都争至内城以西的洛阳大市,观者如堵。
“可总算挤出来了,这洛阳城人怎么这么多啊。”
与熙熙攘攘、洪水般朝城西涌去的行人不同,一名身材瘦小的少年从摩肩接踵的西阳门挤出来,朝内城走。又有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落在后头,边跑边喊:“娘子,娘子,您跑慢些、跑慢些,等等小锦。”
“叫什么娘子,该叫郎君才是,难道你想把贼人招来不成。”
“少年”停下脚步,不满地撇嘴——她身上着了件男子的胡装,脚踏长靴,将鬼面往下一拉,遮住粉妆玉琢的容颜,倒真像是个青葱挺拔的小郎君。然而微微隆起的胸部和秀艳的容颜还是暴露了她的女儿身身份。
丫鬟腼腆笑了笑:“郎君说的是,这里可不比朔州,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连荷包都给丢了,是得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