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再和他说话,每每四目相对,便是沉默和逃避,不发一语。斛律骁知道她有心结,兼之要开始忙碌朝中之事,也只能放弃和她沟通,只叫荑英和青霜小心陪伴,等她自己想通。
因了陆衡之的刺杀,以济南王为代表的政敌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开始着手准备禅让之事,常与幕僚商议策划至深夜,一旬之中倒有半数不宿在卧房里,就近宿在了书房。
也恰是这时候,朝中传来了南梁使者入齐的消息。
使者是谢窈的胞兄谢临,他是南梁南兖州刺史,属地与北齐接壤。此次入齐,乃是去年腊月,梁帝得知了陆衡之行刺、畏惧激怒北齐再度南下而特意派来修好。
北齐朝廷实则也不愿在此时挑起战争,自然同意。两国来来去去商议许久,终于敲定二月二这个日子,让南梁的使者入了洛阳。
原本,南梁派来的使臣并非谢临,后来,许是考虑到他的妹妹成了魏王妃,想利用这层姻亲关系,改派了他来。谢临与远在洛阳的斛律骁都未怀疑,一个想见妹妹,一个想使妻子高兴,双双同意。
兄长的到来的确使谢窈的精神好了许多,她脸上开始出现久违的笑。谢临对这个妹夫的印象也还不错,怕妹妹走不出故夫的死,便不少拿话劝说妹妹珍惜眼前人,女子二嫁乃是寻常事,勿要有那么重的道德包袱。
她总是笑着说好,心间的郁结实际并没有因为亲人的安慰而消退半分。一切都因他而起,又一切都似与他无关,隔着国家之仇、亲友之死,她实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丈夫,只能逃避。
真正击垮她的,则是父亲的去世。
是个寻常的午后,她去白马寺烧香,未叫青霜跟随,独自去了供奉药师琉璃佛的接引殿,为死去的好友祈福。
她从前其实从不信释教的,但自亲友一个个远离,便也开始信奉佛教,希望西方真有个光明琉璃世界,能让亡魂得以安息。
“王妃似有心事。”
佛礼结束,为她供奉海灯的大师、玄悲和尚道。
她眉目郁郁:“只是伤怀故人之死,和忧惧远方的亲人是否平安罢了。”
“亲人在何处,可在六道之中?”
她点头:“在南。”
“这有何难,佛祖在上,王妃只需将思念之亲人的生辰八字交由老衲,老衲便可测算。”
谢窈有些心动,遂将父亲的八字说与了他。玄悲和尚闭目禅坐,冥思一刻,敲动木鱼念了句谶语:“大竹箭,不须羽,东厢屋,急手作。”
竹箭即苴杖,乃服丧所用的竹杖。东厢屋是倚庐,亦为丧者所居。此谶言是大凶之诏,谢窈足下寒气顿生,却装作不知地问:“大师,这是何意?”
老和尚却故弄玄虚,吐纳过后,进入禅定:“一切皆为法,应作如是观。天机,不可泄露。”
谢窈眉目恍惚,到最后,不知是如何走出了白马寺的。一直到回府的路上,都还魂不守舍,吩咐春芜:“你去哥哥那边瞧瞧,问问他南边可有消息来。”
春芜不解,仍是依命做了。回来后迷惑地告诉她:“没什么呀,少郎主还让奴婢问您最近按时服用安神汤了没有,说他应付完了差事就来看您。”
谢窈稍稍放下了心,但仍是不安。然半月之后,谢简病故的消息从建康传来,算着时间,正是她去白马寺拜祭之日。
“建康那边才发来的书信,言你父亲病故,要景曜兄回国奔丧。”
斛律骁将信笺呈于她,心间莫名却有些心虚:“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谢窈怔怔捧着信,指尖发着颤,泪水如涌泉划破桃腮。
渐渐地,她脑中一片放空,耳边亦嗡嗡响着,只是回荡着顾月芙临死前的那番诅咒:
“从前是表兄,今日是我,终有一日,你的父母宗族也会因他而死!而这一切,都将是你的报应……”
心间忽然绞痛如死,下一瞬,喉头一甜,竟是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向后晕倒在丈夫怀里。
她从人世昏迷过去,却坠入陈年的旧梦里。
是幼时与哥哥与陆郎同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父亲那时掌管宫中图书,公务繁忙,但一旦有了时间,也会亲自教导他们兄妹几个读书。
他教他们《两都赋》,每当念到“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念到“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便会潸然泪落,哽咽不能语。
她那时不解,问父亲:“是很美的句子啊,阿耶为什么要哭呢。”
父亲很平静地擦了眼泪:“阿窈,你虽是女子,也要记住。我们的家不在这里,我们的家在陈郡,在北方。我们的国也不在这里,是在洛阳,在长安。”
“是两百多年以前,晋室幽微,五胡入华,相继烧毁东西二京,洛阳荡覆,衣冠南渡。从此,千万里锦绣河山都沦落于胡人之手,家,和国,都再也回不去了。”
“你要记住,我们和胡人是血海深仇,这一点,永远也不可能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