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怀抱冻着了,他闷出一个喷嚏,顾瑾玉因此松开他,左手掐着他的后颈生怕他跑了似的,右手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腰上细细的玄铁链也解了,金属和布料委地之后赤出滚烫的上身,随即又把顾小灯拽进了怀里抱住。
这下怀抱不冷了。
顾小灯看呆了,片刻后方回神,大惊地去摸顾瑾玉的脸,迭声问他怎么了,顾瑾玉紧紧揣着他,嘴唇贴到他的手,开口想说话,一发声却咳个不停。
顾小灯赶忙顺顺他后背,又去捉他脉搏,顾瑾玉的脉象和气息一样乱,时强时弱,整个人好似在莫大的煎熬之中,惊得他心窝疼:“森卿,声音怎么这么嘶哑啊?走,我们下床去,我去烧水给你喝,再含颗定心丸,待会就好了。”
顾瑾玉边咳边往他耳边应了个好,仍旧不肯松开他,抱小孩般抄起他下床去,单手把水烧了,在顾小灯的指示下去镜台前找药,奇怪的是他对镜子有莫大的反应,抖着手先把镶玉的金缕镜暴力地拆卸出来倒扣,找出了药塞到顾小灯手里,又紧接着把暖阁内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毁掉。
顾小灯感受着他身上忽烫的体温和忽紧的肌肉,等他困兽一样结束团团转,才劝导着他到书桌前坐下,顾瑾玉抓着唯一的安全感,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不肯放手,微微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他。
顾小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般诡异,左瞳猩红,右瞳漆黑,不知是情绪怪异,以至于三魂丢了一魂,还是当初与此时的数蛊又使他的身体出现了后遗症。
他轻抚顾瑾玉惶惶无措的眉眼,自己还没掉眼泪,顾瑾玉倒是先喘息着泪流不止。
顾小灯没再问他发生何事,只贴着他的额头不住安抚。
如此半盏茶过去,顾瑾玉才平复下来,顾小灯拉着他去喝水吃药,顾瑾玉嘶哑磕绊地说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要小灯喂。”
“好好好,喂个够。”
顾瑾玉双眼湿漉漉地杵在他跟前,用过药水便低头往顾小灯肩上靠,声音还是嘶哑,吐字费劲:“睡觉……休息。”
顾小灯不知道他几l天没合眼,快要靠在他肩上滑倒下去了,连忙努力搀扶他去床上,一沾床板,顾瑾玉就倒他身边,野狗抱着骨头一样揣着他睡着了。
顾小灯呆呆地摸摸他眉眼,再三确认这人热乎乎地回来了,靠近一通细嗅,嗅到了顾瑾玉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脑海里顿时想象到了顾瑾玉一出棠棣阁就着急忙慌地一通洗漱,撑着微末精神回来的样子。好似跋涉了千里的落水犬,回到家里前再疲倦也要把脏兮兮的毛发舔舐干净。
他贴进这可怜兮兮的大狗怀里,两人进了这千机楼之后,这是第一次同塌而眠。
翌日九月十五,隔壁的苏明雅和关云霁都不在,每月十五是千机楼定期的授道听谕日子,有一半人需得前往神降台跪祭,苏关二人都在列之中,得到入夜才能回来。
顾瑾玉沉沉睡到午时才醒来,顾小灯抱着
他的外衣守着他,仔细观察了顾瑾玉的眼睛,他刚醒来时还是双眼漆黑的,一见了他,没一会就成了左红右黑的奇特异瞳样子。
顾小灯眼泪汪汪地摸摸他:“森卿,是几l天没合眼了吗?这期间有沾水米吗?”
顾瑾玉摇头,有些迟钝地凑近来抱住他。
一个时辰后,顾瑾玉仍然顶着双异瞳,还是牛皮糖一样黏着顾小灯,操着把嘶哑依旧的低沉嗓音和他描述在棠棣阁的经历。
棠棣阁里都是镜子。
顾瑾玉在里面待了五天,想尽了办法也没破解里面的镜子迷阵。千机楼的众多遗老隐藏在重重机关背后,他们的声音仿佛从天上来,一个接一个地低吟百年前的云国破灭耻辱。
亡国之奴,自然是有千万桩自觉惨烈的怆然痛事。
顾瑾玉从姚云晖那听过第一遍亡国奴的往事,一开始就不认逻辑,但比逻辑更容易影响人的浩瀚情绪一刻不停地回荡在他耳边,在几l个恍惚瞬间,他也萌生了仇晋之恨。
那些遗老说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浓烈的毒素,稍有不慎,镜子里倒映的困兽就如沾到罗网的飞蛾,被消化成毒虫的养料。
顾瑾玉并不因此沉沦,八年来经受过的冲击多如牛毛,但都没有哪一次冲击能和十七岁时相比。
这世上有千锤百炼和千奇百怪的祸事,不会再有比天铭十七年的隆冬大雪、白涌山的一方小池、那样延绵万丈的绝望带来的冲击大了。
顾瑾玉可以假装沉沦和被洗脑,直到他在镜子里看到了遗老们的身影。
云国亡了百年,这些坐在漆黑轮椅上的遗老们,其中有大半从云国未亡时一直活到现在。
他们中有一半是长寿得惊人的云氏药人,瞳孔中已无眼白,另一半是依靠药血而规避病痛的饮血人,每一个都面无血色,枯皱阴鸷。
这是一个又一个活着的老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