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扶要逃,已经将自己压榨到极致的晏灵修是拦不住的。
退路就在一步之遥,阎扶半身浴血,望向还在数丈之外的晏灵修,脸上倏地绽放出一抹兴奋而疯狂的笑意,就要转身一头扎进幽深的裂隙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剧痛突然从他的后心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微弱到难以被鼓膜捕捉到的——“噗嗤”。
不尘剑随后而至,贯穿了他的前胸。
阎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只见那个从头至尾都没被他放在眼里的孟云君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柄不起眼的黑色小剑,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背,刺进了他的心脏里。
骨骼、血肉、经脉,都是阎扶过去厌弃万分的东西,尤其是那颗无时无刻不在他胸腔中震动的心脏,阎扶一直不能接受。
——他明明是由天地孕育,从滔天怨气中脱胎而出的万鬼之王,世间独一无二的“煞”,居然有某些部分和那些卑微又愚蠢的凡人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和笑话一样,尤其是在他身体被毁,只能寄居在他人的身体里苟活的时候,就更加痛恨自己可以被他人毁灭的血肉之躯。
重获自由后,他的实力渐渐恢复过来,最终脱离了游魂状态,身体自然而然生成,阎扶还曾经不止一次挖出自己的心脏,试图重新修炼出一副无坚不摧的躯体,可惜一次又一次,他从未成功过,也只好就此作罢。
但现在,在心脏被刺穿的疼痛中,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全身。
他的眼珠茫然地动了一下。
死到临头的记忆潮水般去而复返,百鬼横行后遍野的伏尸,被血水染成粉色的河流,被荒草淹没的累累白骨……这些画面在他眼前次第闪过。
但他没有机会发表什么感想,是不甘亦或是遗憾,是怒骂亦或是诅咒,这些都不得而知了。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是孟云君发力拔出了插在他后心的短剑,刀锋一横勒在他颈间,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划。
空气仿佛静止了。阎扶两眼大睁,僵硬地打了个挺,就颓然倒在了地上,尸体激起了一小片灰尘,看起来并不比任何一个普通人壮大。
他甚至没能像第一次死的时候那样,拉上一城的百姓给他陪葬。
那不知通往何方的裂隙自行合拢了,只有暗红的血液流淌蔓延,映在阎扶兀自散开的瞳孔里。渐渐的,他咬牙切齿痛恨着的“人身”融化了,先是双脚双腿,然后是躯干、肩膀,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最后脖子之下,只剩一摊平平无奇的血水。
孟云君垂着眼睫注视着这一幕,被血溅到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后退半步,抬起头来。
晏灵修筋疲力尽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碎石块上,累极了似的喘息着,闭上眼又睁开,散乱的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孟云君凝视他的目光中。
他和他对望,隔着金红的落日余晖,隔着千年来的踽踽独行和前尘旧梦。
螺旋桨的噪音由远及近,是守在外围一干驱邪师发现里面的动静小了,不顾事态不明,急匆匆就赶了过来。在直升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摄像头咔擦咔擦连响了两声,抓拍下了鬼王死不瞑目的头颅。
随后他就彻底化了,和泥土融为一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壮丽恢宏的霞云散去,露出了澄澈的天空,淡淡一轮弯月高悬天际,几点格外明亮的寒星点缀左右。
林岫杳冥,鸟雀啁啾,清风拂过千疮百孔的山体,打了个旋儿,这才恋恋不舍地飞向远方,四散在天地间。
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但由此引起的风风雨雨,却才刚开了个头。
阎扶一死,从各地被召唤过来的恶鬼们就纷纷恢复了清醒,但他们还不能走。
一来是当时情况紧急,调查局来不及做身份甄别,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们吸引到度假山庄关了起来,以至于有些万古教的不法分子还混在里面浑水摸鱼——考虑到这次被卷入的恶鬼数量之多,分布范围之广,这绝对是一个庞大的工作量,短短两三天肯定做不完。
二来,就是因为外界愈发沸腾的民意了。
虽然受害的只有倒霉的林州市,但在发达的现代科技之下,地球都成了一个村,哪里出了新鲜事,一秒钟不到就能通过网络世界传到天涯海角,个别专心致志和网警打游击战的甚至还能看到现场直播……恶鬼肆虐造成的伤亡是盖不住的,事发现场那极富“视觉冲击力”的画面让其余隔岸观火的地区无不心有戚戚焉,虚惊一场的人们在庆幸的同时,恐慌、犹豫、抗议,也应运而生。
时隔一千年,恶鬼的危险性和稳定性,再次被各界人士摆上了天平,“非我族类”和“人鬼平等”两派列阵分明,各执一词,从公共安全吵到政治正确,中间还要扯上几句人格尊严。更进一步的,“非人之物”究竟应不应该获得和普通人平等的权利,是否有必要对他们采取一定的“限制”措施……
这些议题在线上线下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骂战。诸位“理中客”一开始还能压着脾气就事论事,火气上来后就不可避免地上升到人身攻击了,“早晚死了做鬼”取代了对七大姑八大姨的问候,力压群雄,一举成为骂战的最新潮流语言。
调查局的“不作为”“懒政怠政”也在事后被喷了个底朝天。好些外勤队员下班回家连制服都不敢穿,生怕被余怒未平的群众围起来走不了,公关部门的同志绞尽脑汁写了一份道歉公告,赔偿方案也足够诚心,没用,照样被闻讯赶来的网友们骂了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