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石阶再往上就到山顶了,顶上风大,景致也荒凉,上头除了一座废弃不用的灯塔,就只剩一座望乡台。
这台子修得与“美”毫不相干,灰扑扑的土砖掉着屑,木头也不是什么好木头。三米高的土台,顶上竖起一个寒酸的四角小亭,就是全部了。
唐荼荼躺在亭子里,仰着头看月亮。
这小小一个亭子,木头蠹蛀腐朽,顶梁开了裂,又一道木一道木地续上去,托起那根承重梁。
望乡望乡,疍民跨海来这岛上扎了根,望的也不知是哪一方。她从这儿望下去四面八方都是海,就好像海中央孤零零地长出来一座岛,哪还能望到什么乡。
这座岛上的民不需要籍册就能活,没有地主,自然也不圈地。山后头约莫三十来公顷,五百亩的地,不如京城一个大富豪的囤田多。
百年前的疍民祖先们横跨渤海,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就为了找这么一块地,靠着神堂,每年蹭一点点的香火聊以温饱。
这座岛是被海母点化过的洞天福地呀,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呀,草菅人命的差爷呀,还有那些看不起贱民的大富商、大地主们,脚一踩上这片岛,就全会变成乐善好施的好人——不是神迹是什么呢?
亭外有脚步声,上台阶时略重地落了两步。唐荼荼便知道是二哥来了。
晏少昰抬头瞧瞧这随时倒塌的破亭,理智上想拉她出来,脚下却迈步趟了进去,在她旁边坐下了。食盒里装着两碗热米粥,还有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糕点。
唐荼荼:“问出是什么毒了?杜仲能不能治?”
硫磺与雄黄都是她清楚的,唯独“晃荡草”从未听闻,想是民间什么土方。
每一种神经毒素的症状大有不同,治疗的重点也不一样:灼伤了气道的喉头水肿、气管水肿,首要做的是消炎消肿,而肺水肿重在强心强肺,肾毒要补水利尿,紧急排毒。
晏少昰:“那是几种草木配成的药。海边蛇虫多,石穴、沼泽、水塘都会有虫子,乡间土法,会用一些有毒的草木驱虫驱蛇,碾成药饼,装进神雾筒里,尾部放炭硝点上火,毒饼就会随着散放出去,落地生烟。”
“用驱虫药毒人啊……”唐荼荼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了这么一句。
晏少昰忽而沉默下来,翻过她的掌心看。
那是烟枪烫出来的一片燎泡,水泡已经被挤平了,细细密密渗着血。她不觉疼似的,左手一直抠弄这一小片伤。
晏少昰见过她咬手指关节,齿关衔着那一小块皮一点点地磨,吮出血味来安心。在每一个恐惧的时候,焦虑的时候,身边没条件供她暴食的时候,她身上总是要添点小伤口。
她从来不会什么排解情绪的法子,没人教过她怎么情绪外放,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绕过去,总是硬想,拼命想,直到把这恶迹一层层剥到芯儿。
“二哥你猜,那个通判为什么放雄黄?”
“因为砷化物的急性中毒,会有三天到三周的反应时间,起初中毒的人会头晕目眩、喉肿咳嗽、肌体无力、四肢麻木,再几日,便血、肾衰、痉挛、昏迷,体质好的能熬过去,熬不过去的也是几天后才死。”
“当臬台上岛时,恰恰只会看到孙通判的‘平叛有功’。”
晏少昰垂着眼给她包手,闻言回道:“他该死。”
这山不高,唐荼荼坐在亭中,码头上明晃晃的灯火照得一切通明。
她能看见孙通判的尸首,那具尸首被疍民砸得不成样,这才多久工夫,罪状已经写出来了,县吏捧着孙通判的罪状大声朗读。几个参与施放毒烟的都头全跪在地上,脖子上套了刑枷,疍民冲上去踢一脚、打一拳,官兵也不拦。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不住的时候,只需泄个口,百姓的怒火都能往那个口走。
唐荼荼捂着发涨的脑袋喃喃了声。
“其实,今天要是我不在这儿,要是二哥不在这儿,要是臬台大人没动怒,孙通判按律法是罪不至死的是不是?”
“他是来平叛的,却能把毒药筒带在船上,作为平叛兵的常规配备,说明有前例可依……按朝廷律法,大约是个什么‘治事无方’‘施政欠妥’‘举措失当’,或者别的什么小罪,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是不是?
“因为一直以来,朝廷处理危机、处理聚众闹事的办法就是这样残暴的,是不是?能捂住口的就捂住口,捂不住的就关起来,还不听话闹事的,一刀砍了脑袋?”
晏少昰颔骨紧得像两张弓,可他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是。一直如此。”
“……这是不对的。”唐荼荼喃喃自语地说了好半天,从这句话开始实实在在地沉下来:“这是不对的。”
她推开二哥,把手上还没打结的纱布随意缠了缠,站起身来,落下一句清凌凌的话。
“这些人,我明早就要带走,送他们回天津,岛上的药草不够,这毒拖拖磨磨越伤身。殿下起诏盖个印吧,再冒出什么官儿来拦我,我可真想提刀杀人了。”
她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