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官该死!”人潮汹涌,声浪也一浪浪地涌过来:“狗官该死!”
有那么一刹那,值官的心声与这千千百百道声音合上了鸣,一时热血上头,举起双手随大伙一起高喝:“说的是,狗官该死!狗……”
他猛地被人封住了口,身后一名影卫箍住他矮胖的身子往石台下飞去,险泠泠地避开一块朝着他面门砸来的砖。
值官被砸得心有余悸,救他的影卫一把将他推进侍卫堆里,迎头喷了他一脸唾沫:“犯什么愣?咱们都在狗官的行列!”
……噢,是了,我也在狗官的行列——念了两天公示书的司值官悟过这一茬,看着底下疯了似的疍民,忽然之间,遍体生寒。
“狗官该死!杀了他们!”
整个广场上的疍民全咆哮着朝这方涌来,这些从未沐过教化的无名鼠辈,也不顾忌什么律法与天威,抄起破砖、烂木、生了锈的鱼钩和叉戟,每一把凶器掷来都盼着见血。文士们抱头鼠窜,狼狈地往兵士高大的身板后边藏。
叁鹰抄起锣锤几下敲破了锣,吼了声:“校场兵何在?还不速速安抚百姓!”
可这样的动乱如何能安抚得了?这不是前天竹杆子里塞烟弹、毒烟一点闷晕了了事。官兵都接了死命令,只能安抚,不许伤民。
一时间平叛兵只能拿身板当城墙,死死护住中间的文士与小吏,防不住身后的拳打脚踢。
军帐中,上一任的陆字头老影卫——年掌柜老神在在坐着,拂去杯中茶沫,抿了口浓得发苦的滚茶。
“大人,殿下说了,不破不立呐。”
他们面前放着的是一张誊抄了一遍、却整整雕琢了两日的文稿,卷尾盖的小方章分明是殿下的私印,可满纸字迹楷不是楷,草不是草,甚至不是拿毛笔写的。一横一竖一弯钩处处笔锋,坚硬锋利得仿佛能透纸扎人。
不破不立……
臬台大人脸色在几番变化中挣扎,最终,抖着手盖下了第二个印。
“按察使官书在此!——今日,登州府及天津下县大小官员四十七人都在岛上,就地升堂,接受百姓问政。民有不满、不忿、有怨、有陈年冤屈要禀要告者,通通来报!”
“——自今日起,民告官不受坐笞五十之罚,诉胜,民得抚恤;诉败,官员自勉,内审功过,不准向百姓追责。”
这封官书,寥寥百来个字,随着官兵的喝声流遍了庙岛。
就地升堂……
接受百姓问政……
蓬莱县、登州府,还有寥寥几个天津官直听得腿肚子转筋,一时竟不敢回想自己这些年做过哪些亏心丧德的事。
唐老爷拢共上任不满一年,四十多个官员里唯独他无畏无惧,踩着扶梯,第一个爬上了汉白玉神台,矮胖的身子竟走得虎虎生风。
公孙大人狠狠一咬牙,握住扶手的力道像握住了自己的命根。旁边的下人急忙抓起脂粉,把他黑沉沉的脸色抹匀了些,托着老爷的肘,扶住老爷的脚才得以让老爷踩稳扶梯。
剩下的官,几乎都是被兵连催带请地提溜上去的,一人一张椅子,两股战战地坐上了审判台。
动乱中的人群静下来,渐渐变成骚乱,变成争议和沉默,千百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神台,冒着鼻涕泡的稚童尚且懵懂,可青年、中年、上了岁数的老妪老汉,望向神台的目光中皆有火燎原。
而这两日,靠一封又一封案情公示书堆叠起来的律法公信力,甚至抵得过疍民信奉了几百年的“海母会惩治恶人”的神说。
海母她没开眼,恶人总是又富又贵又长寿。
海上有巨轮劈波斩浪而来,晨光大盛之时,死寂的广场上终于爆出了第一声。
“草民有冤!草民全家老小一十二口,去年都被斩首于闹市口,尸体剥皮塞草挂在海门楼上!官老爷说我家贩私盐,可草民家中没贩过私盐,从没与盐枭有过勾结!”
“草民有冤!草民状告海事营队副赵蒲塘,杀我妻儿老母,夺了我家祖宗传下来的三条大橹船!”
“草民也有冤!”
……
堵了千百年的大坝终于泄开了一个口,黄河水咆哮冲涌着,将深埋在泥沙底下的冤魂扯起来,随着生人一起,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