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么,就是如此。司马昪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每一句温情背后都潜藏锋利的刀剑。他很小就知道如何避开背叛、谎言和欺骗,那就是假定每一个人都要不利于他。
从他悟透这个道理之后,他甚至总是把握先机,先人一步进行背叛、谎言和欺骗,于是他总是捷足先登,逐渐有了今日的地位尊荣。
四周静悄悄的,宦者见他从院中出来,连忙提着灯笼上前,毕恭毕敬在前方引路。
月亮高悬在天上,迈过月洞门时,司马昪听见风吹过枝叶的声响,他低下头,在朦胧的光影里,看见绿萼梅的影子在地砖上摇曳。
暗香扑鼻。
司马昪不期然地想到了郁行安的话,他说苏绾绾像绿萼梅,像滂沱的雨、急遽的风。
真可笑,他分明那么早便认识了苏绾绾,到头来,郁行安却比他更了解她。更可笑的是,对于郁行安的这些比拟,他思量许久,终于不得不承认,恰如其分,无可辩驳。
他不愿承认郁行安的才华,但他却愿意认可苏绾绾的美丽。这美丽不是指她引人瞩目的外表,而是一些他说不上来的,更动人温暖的东西。
九岁那年的中秋宫宴,他还是宫廷里像狗一样低贱的四皇子,他不堪忍受身份高贵的兄弟们的折辱,宴席尚未过半时,他就悄悄溜出去,一个人在林中闲逛。
那年苏绾绾只有五岁,小小一个人儿,大约也是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她身后立着两个侍女,侍女们催促道:“小娘子,快些回去吧,若是冲撞了哪个贵人,婢子们都要挨罚的。”
苏绾绾蹲在地上喂一只黑狗,笑眯眯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会谨慎的。”
司马昪特意绕开,想往别处去,不料一声犬吠忽然响起来,苏绾绾吓了一跳,循声望去,终于在黑黢黢的树林中瞥见司马昪。
“你是谁?为何不提灯笼?”苏绾绾问道。
司马昪一言不发,仍旧以之前的步速向前走去。
那两个侍女弯下腰,轻声对她说话。
下一瞬,他却听见苏绾绾再次开了口:“一个人离开宫宴,还不提灯笼,你……不开心?”
稚嫩的、纯真无邪的嗓音,像一个人临死前的嘶吼那样有力,却不那么痛苦,反而充满着一种跳跃的情绪——通常而言,人们把它称作欢喜。
司马昪停住脚步。
苏绾绾说:“你若是不开心,便过来吧,我送你一样东西。”
司马昪并不愿意过去,他知道这又是一场阴谋和算计。可是他的袍子湿漉漉的,这是方才在宴席上被三兄泼湿的,他离开宴席时,没有人朝它看过一眼。
何况他从未见过这样拙劣直白的算计。
他慢慢走过去。
苏绾绾手上拿着半个秋梨——她方才在用这东西喂狗。见他过来,她笑眯眯地站起身,身后一个侍女连忙拿出一块牡丹纹帕子,弯下腰,仔细给她擦手。
这样精致的帕子,皇宫自然也有,但轮不到他来用。司马昪时常想,内廷的宦者们是如何找到那些粗陋的物件的?仿佛从犄角旮旯里弄来那些东西,就只是为了侮辱他和他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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