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父年轻顾着在外打拼,中年以后才娶妻。四十多岁才生下高沉这个独,现在已经是六十几快七十的年龄。他太老了,身体实在不好,受不了刺激。人的年纪一大,就会出现一些毛病。性格会古怪,思想会顽固。什么都拥有了,生命却在衰颓,便会追求一些不能再失去的虚无的东西。比如说尊严,比如说面子。
范洛走进他们家的门,高父便没给什么好脸色。
一个男人,长得这么白,染着个那样的头发,长得男不男女不女,像什么样子?高父的思想看似因年少留洋开放了很多,平日和人谈生意,这也见识过,那也见识过。这点“先进”的思想,连家里人都给骗了。
其实他的思想还很老套,是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他看见范洛穿得精致,长得漂亮,就像古代人第一次看见西洋人,跟看见妖怪似的。
高沉怎么会交这种朋友?他内心的想法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
高沉找了个还算合适的时机,和高父说:“他是我喜欢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
高父皱巴巴的面皮一绷,所有伪装住的不满转变成震惊与愤怒,在他瞳孔内震开,由涟漪变成海浪。铺天盖地地嚎啕。
高沉不太了解自己的父母。他说自己的母亲很开明,这句话是错的。说他父亲管不了他,这句话是错的。人要为自己的不了解,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高沉的代价很大,大到他感觉活了这二十七年,好像第一次知道山崩海啸,世界坍塌不是吓人的空话。
高父生气的样子,是被水煮过的糯玉米,从白色变成红色。越变越红,越变越红,像是会突然炸开。本来被年纪拖累的脸,变得更加不好看。
“胡闹!简直胡闹!”他嘶吼时五官被撕扯变形,喷着唾沫的嘴能吃下所有人。
自己的儿子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竟然还把这个男人带到他们面前。高父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没觉得哪天这么丢脸过。情绪成了一点就炸的火药,在宁静的客厅里突然爆发出来。
“爸,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高沉低眉顺目地说。他少有这么乖顺的时候,以往有的只是叛逆。因此他此刻的乖顺,和往日的叛逆,竟也让人做不出分别。
高父手指指着他们颤抖,嘴筋抽得像沸水的水面。他行动迟缓的身体挣出了一股猛劲儿,朝高沉身边的范洛冲过去,这个出现在他家里的仇人怪物:“是不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带坏我儿子?!我……我打死你!”
高沉用肩膀和手臂拦挡住父亲,喊着:“爸!”
母亲本只是黑着脸,冲上来拦时也吼了起来。嗓音很尖细,如同碎裂的珠玉掉在地上发出一点也不清脆的躁耳的响声:“哎呀!你干什么这样啊!高沉你是疯了吗!你是不是被这个变态带疯了啊!你干嘛这样惹我们生气,你是故意气我们的是不是!”
粗吼的嗓音,尖锐的嗓音,这些是一把把要刮掉人耳朵的镰刀。范洛耳朵疼得傻了,只是呆呆看他们这场厮闹,仿佛只是在看乐园里玩闹的孩子。
高父用他那对尊严和面子执着的力气,挣开拦住他的两个人,举起颤抖的手向范洛扑捶过去。
范洛看见一个魔鬼向他扑来,张着长刺的手要刺穿他的喉咙。他受到惊吓,本能地反抗,把眼前的魔鬼狠狠推开。
魔鬼朝后跌退,脚步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魔鬼身体抽搐了两下,而后一动不动,身体静止了。
女人一迭声叫了起来:“老公啊!老公啊!”
高沉扑到魔鬼身旁,扶起魔鬼的肩大喊:“爸爸!”
范洛看清楚了,倒在地上的不是魔鬼,是高沉的父亲。脸不涨红了,白得像雪,上面的斑点是脏污的纸屑。
高沉背起高父冲出家门,叫花园里的司机快点去开车。女人临走前,哭花妆容的脸一时狰狞起来,指着范洛狠骂:“我老公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不会好过!”
女人连外套也来不及穿,就匆匆忙追出去,带倒了门口的一面古董全身镜。
镜子倒在地上发出立志要震碎天地的一响,支离破碎开来。范洛空白的脑子里全是刚才发生的那件事的残影,他从头到尾,嘴巴里吐不出一个字眼,发不出一个音节。
世界安静下来了,不管是魔鬼的咆哮,还是碎珠子碰撞的嘈杂,镜子碎开时的嘶吼。全都消失不见。
范洛迟钝很久,才走出一个步伐。然后他看见破镜里的世界。镜子里是他碎裂的样貌,五官扭曲,一个怪物。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这张脸从没好看过。
迟来的反应,一时像被点了根火苗的汽油,一下子四散开来。他身体抖起来,抖得十分厉害,骨头在龇牙咧嘴。他蹲下了身子,抱着双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怪物在哭,哭得发抖,呜咽抽泣声像是被人拔去羽毛。
高家的阿姨来扫地上的碎片,站在范洛面前,撇起嘴叹了声气,跺跺脚说:“范先生,您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他终于知道,这从来不是开门迎接他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高父送进医院后说是中风,身体彻底不能动,脸也出现短暂性面瘫,嘴巴斜斜歪着,只剩两颗眼珠子能转。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正好周末,许多大人带着小孩子出来游玩,鸟儿的声音叫得格外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