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如胶似漆的皇帝夫妇不像往常那样交头接耳,甚至连侧目都没有过,两人之间无形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
精明如海陵王,立即察觉出皇帝今日心情不佳,由此说话做事分外谨慎。
元玮的心结晋人皆知。立嗣乃国之根本,她和贺郢感情再深也抵不过子嗣传承,至今她仍无一子半女,在立储问题上夫妻二人频频猜度争吵。
今日朝后相聚,本是吉日,却再次因为子嗣不欢而散。元玮拿定主意在宗室嫡系过继一子,贺郢坚决反对,主张立嫡亲之子,或在其兄膝下过继。
以没有半点元氏血脉联系的侄儿做继子,贺郢此番想法着实胆大。元玮向来听他的话,但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头脑意外的清晰。但凡触及到皇族利益,她绝不可能妥协退让。
夫妻生分疏离,太上皇后也后悔不迭。当初她一心顾及女儿的心意感受,迫不及待地表现作为母亲对女儿的疼惜,却忘记了作为国母的职责,是安排一位德才兼备的贤人辅佐太女,而非一位不仅不能为她解决难题还处处与她为难、只想着如何为家族谋取利益的丈夫。
皇帝的优柔寡断和对徐家表现的怯弱让太上皇后忧心忡忡,贺郢横插一脚后,让她积攒多时的愤恨终于爆发了。
她在夫妻二人争吵过后,斥责了自己的女儿,“你哪里像一个皇帝,分明是事事遵从丈夫意愿的妻子。”
因为坐的是天下最高的位置,元玮如坐针毡,她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摔得鼻青脸肿。大概皇帝都有同样的感受,他们在明处,不能有明显的感情,不能随便信任谁,看每一个臣子都觉得有二心。
她无子,是最大的隐患,很可能在百年后的史书上,就会出现她“无所出”的记载。元玮很清楚,此生她都不可能会有子嗣,直到此时她都不敢相信,父皇竟然提前预知了此事。
父皇道:“你若真的无法孕育子嗣,可传位于姊妹,或宗室过继,万不可以做出混淆血统之事。”
她不情愿传位于姊妹,唯一的办法只有过继,宗室多的是未成年的孩童,但已经懵懂知事的小童谁能保证不会受到挟制,最好还是婴儿,睁开眼睛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能当做亲生母亲的婴儿……
她把关切的目光渐渐飘到元妥笨重的身体,紧紧地掐住手掌,终于下定人生中最沉重的一个决心。
无论男女,她要成为那个即将出世的婴儿的母亲。
在一片喝彩声中元玮醒过神,原来教场上的一组搏击已经分出胜负。
她掩饰着不安的情绪,低头饮茶,远远地,真珠和兰重益走了过来。
她放下茶盏,笑道:“六娣来晚了,错过了一场精彩的武演。”
“臣方才一直在下面观看,陛下未曾留意。”真珠微微翘唇,走进看台,偷偷地朝元妥递了一个眼神,这才和兰重益趋前向元玮夫妇揖礼叩拜。
待她二人过来入座,庆阳起身拜了拜,几个宗室小儿也挤眉弄眼地做着儿拜,兰重益颔首微笑,推了真珠到旁边矮榻就坐。
一个小童在后面扯着真珠的袖子,见她后仰把耳朵支过来,才小声道:“待会儿可能会比试箭术,皇姊要当心,阳阿阿姊把拴金链的怪男人也带来了。”
“那个男人很厉害?”真珠若有所思,非宗室之人还能替代阳阿上场不成。
小童夸张地比划着,“何止是厉害,他一只手就能托起大鼎,气都不喘一声。”
真珠很是给面子地点头,“力能扛鼎,那确实厉害了,女公孙都未必是他对手吧。”
“女公孙也能扛起大鼎?”小童天真地问。
“我没见她扛过鼎,手劈石头倒是偶然见过。”真珠也夸张地比划起来,“‘咔嘣’一声响,石头从中裂开,断开的地方跟刀切过一般齐整。要我说,她要是去将作少府手下做一个泥瓦工匠,得省多少工夫。”
“手、手劈石头?!”小童捂着手,表情极为骇怪地躲开了,似乎经历了手劈石头的痛感。
“他还是孩童,你吓他作甚?”兰重益低笑,将她大半都覆在自己腿上的裙幅拂了下去。
“这不是无聊嘛。”真珠扯住垂在他手边的玉组摩挲,看向校场中你追我逐的场面,“也不知道会不会比试箭术。”
骑射比试宗室王族都必须参与,是晋王室百来年从未动摇的祖制规矩。
通常他们用到的弓都是战场上擒王会用到的硬弓,常人举弓都艰难,遑论拉开硬弓射击,正因如此,宗室子弟几乎不敢懈怠习。
真珠对此再清楚不过,她担心兰重益无法驱动硬弓,即使他曾任职几位公主的武师。
兰重益似看穿了真珠的心思,垂下眸子没说话,屈起食指敲了敲膝头。
这时场上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场边的护卫武士高高举起了戈矛,以示喝彩。
帷幕后的待字女子纷纷离座,围立在垂幕后探出好奇的眼睛,叽叽喳喳,你推我搡,又都只敢躲在帘底下。
原来是武安侯冯杞进了校场,方才一剑将连战五场的郎中令挑落马下。
东海有杞,能镇东方水域之恶。冯家的树长在东海,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元玮不由地生出这样的警惕,想了片刻,她舒展着柳眉,对庆阳道:“九娣的舅父表兄镇守东海多年,为社稷立下大功,本可向陛下求赐一段大好姻缘,却耽搁至今未娶,九娣可知其中缘由?”
从瑶光寺回到晋宫,庆阳与元玮生分不少,听她问及自己母族,面露难色道:“臣妹听姨母曾讲过,表兄有过婚约,只是婚期将近时女家却突然提出退婚并在一夜间搬离临安,至于具体缘由,臣妹也不甚清楚。”
“哦,是吗?”元玮看了她好一阵,终于转移视线,看向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