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澶也笑了,下垂的眼角稍稍弯了弯,晶亮的眸光压成一缕,显出十二分的精明。
“最近你可是辛苦了。”
他朝文华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的太子,自从代皇上理政以来,愈发坚持自己的意见。许多大事,他明明已在票拟中写清了意见,可一经太子的手递给皇上,批下来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同样也是在这两年,太子对许绍元愈发信重,而许绍元也早已不是那柄任他掌控的利刃
许绍元听出了他的意思,却似是有些赧然地答道:“学生愚钝,有些地方没有写清楚,殿下让学生过去解释一二。”
刘澶若有似无地哼了声:“你一向缜密,又怎会写不清楚在先生面前也要如此谦逊么?”
许绍元此时也走到红梅旁,笑着向他一揖:“学生惭愧,学生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让先生见笑了。”
刘澶听他这样说,便也不再提这事,却抬手指了指那一枝枝的红艳花朵。
“古人的词作得好啊才根多谢东君力,琼蕊苞红一夜开。你看这一树的红梅,昨日还是雪下掩着的幼嫩骨朵,一夜之间竟是肆意绽放开来,誓要争春了看来这棵树是等到他的东君了。”他抬手将一朵红梅之上的雪轻轻拂落下去。
许绍元装作听不懂,笑道:“学生前几日还在发愁,先生的寿辰快到了,学生都不知该送先生什么贺礼才好。既然先生如此喜欢这棵红梅,学生便正好偷个懒,将它画下来呈给先生充作贺礼。”
刘澶捋着灰白的胡子朗声笑起来,抬手点了点许绍元:“我老了老了,最怕寿辰,你这是变着法地提醒我。”
许绍元陪他笑了一会,才正色道:“在学生眼中,先生从来都是精神矍铄,正当年。”
刘澶却微眯了眼睛,叹了口气:“我或许还是我,但你许子恕可是今非昔比了”
他还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日头当空,积雪消融,真正是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
许绍元那时不过是个精瘦的少年,细细长长的一个人,跪在他的台阶下,任薄雪化成的冰水浸湿了衣裤。
少年已然跪了近半个时辰,腰杆依然挺得笔直,像寒风压不倒的树苗。他立在台阶上,往他膝上一扫,就知道那刺骨的寒意早已侵到他骨头里去了。这孩子倒是很能忍耐。
“我是曾带你念过几天书,但那也全因你是太子的伴读,我与你之间还谈不上什么师徒之谊。而我也从不随意帮人,你身无长物,我凭什么帮你?”他睨着他道。
许绍元既然愿意跪着,他也懒得劝他起来。
虽然这孩子是他教过最有天分也最刻苦的学生,但若只是如此,那他也不是他所需要的门生。他倒想看看,这孩子究竟能不能让他动心。
“学生如今虽是有心无力,但若先生助学生度过这一关,日后学生定当报还。”少年向他拱手,清嫩的脸上显出超越年龄的坚毅。
“我忙得很,可没空帮你这小孩子想办法,而且你要对付的是你们许家自己人吧。你们这些亲叔叔亲侄子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一个外人怎好相帮?”
“先生请放心,学生已有办法,只想请先生赐一阵东风相助。”少年目光炯炯。
他冷笑了声,转回身去往里走:“小孩子倒是爱说大话,你能有什么办法。”
身后,少年高声道:“拊背扼喉,杀一儆百!”
他脚下一顿,回过身来又端详了少年片刻。他一向以为这孩子是个温吞性子,不是个成大事的材料,但方才这两句话,倒是令他刮目相看了。
“你随我来吧,我倒是想听听你打算如何杀一儆百。”
少年道了句“谢先生”便要站起来,只是那一双在冰水里泡了许久的腿似是已经不听使唤。
他瞧出少年的尴尬,却视而不见,也不唤人来扶他,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一双持书写字的手撑着地,艰难地爬到台阶上来,再扶着冰冷的外墙,缓缓站起身,拖着打弯的腿,颤颤巍巍地往前挪。
他一直立在一旁,冷眼瞧着。他希望许绍元能记住这一日,今日是他许绍元来求他的,若是没有他,他许绍元甚至都不能体面地站起来。
“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低头问他,“你要杀了谁?”
少年手扶着墙,稍稍直起身子来,一张涨红的脸上竟依然平静。
“学生以为,倒也不必真地杀人,因为杀人怎比得过诛心。学生对许家各房的情况甚是了解,也各有对付的办法比如,学生的二哥苦读多年,即将下场考试,但若是他夹带了片纸入场,此生便再不能科考,也便让二房彻底断了指望。”
少年说得不急不缓,他却听得心头一震。
“那可是你二叔一家,你能下得了狠心?”
“学生本不想如此,但他们侵吞学生这一房的产业不说,还捏造证据,污蔑学生非许家血脉,继而辱没家母的名节,要将我们母子逐出许氏一族是可忍孰不可忍。学生不想与他们纠缠,只求一举击溃,那便只有攻其要害了。”少年眸中燃着怒火,语气却一如平常。
他听得连连点头。从前还真没瞧出来,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种当断则断的狠决。
“你就不怕他们日后报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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