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有个热心肠的李婶,就住在旁边街道,时常到门卫室和人攀谈,一来二去记住了频繁出入的王醒衍。白皙俊秀的男孩子,难免得到额外的青睐。更何况王醒衍一径寡言,看上去乖巧温驯到没脾气的样子。不像他那些同龄人,言行顽劣又叛逆,只会惹人生厌。
李婶时不时主动和他聊上两句天。王醒衍话少,却能轻巧地让人眉开眼笑。这天李婶见他远远过来,忙不迭说:“小王又来拿衣服啊。听说你们别墅区那个楼王有人住了,要不要跟老板说说,去宣传一下生意?”
别墅区的“楼王”空置已久,据说房主打算预备着有空来度假,不过家中置业繁多,还没轮到启用这一处房产。
王醒衍几次路过,庭院外门都紧闭着,他也无心窥视,只听见里面传来整修施工的隆隆响动。
眼下正值盛夏,想必是房主一时兴起,想来江南度过一场雨季。
这户新入住的人家,老板没让王醒衍去宣传对接,而是由自己亲自负责。隔三岔五取回一个薄纸袋,装的都是些女孩子的衣物、鞋包和皮具,有些需要分别清洁,有些需要保养护理。
王醒衍帮忙处理过一袋半身裙。色彩、质料和版型风格都迥异,要不是量身剪裁尺寸一致,很难看出属于同一个人。
这应该是个热爱生活并且家世优越的女孩。王醒衍的眼和心都被生活磨得发钝,并未投入更多兴趣。
直到有天老板对他说:
“小王,我临时得去接孩子,你帮我跑一趟呗。就别墅区那个楼王,说是干洗店的人来送衣服就行。那家的保姆张妈特别凶,你不要多说话。”
老板的担心其实毫无必要。近些日子以来,王醒衍益发封闭沉默。
按时来到门前,王醒衍以手揿铃:“你好,我来取干洗店的衣服。”
嵌铸着雕花的大门第一次向他敞开。他走入满庭馥郁的草木香气之中,肺腑也跟着感到一股温凉。不一会儿,有个中年女人从白房子里遥遥出来,该是老板口中的保姆“张妈”。
她穿过一条小道,很快到了王醒衍面前,上下掂量他几眼,语气充满戒备和不信任:“今天怎么换人了?”语毕,又把一个质地轻薄的白色纸袋往他手上塞,嘴里嚅嚅地说,“是保养不是干洗,你可记好了。这几件裙子要是洗坏了,以你那点工资得赔到下辈子去……”
王醒衍低眉敛目,语气纯和:“好。”
他伸手去迎,眼角余光忽然留意到,两手的指关节有几处斑驳的深色污渍,是方才帮老板修理机器留下的痕迹。这趟走得匆忙,出门时没来得及仔细清理。
张妈显然也发现了,眉毛一横,立时把纸袋撤了回去。
“哎哎,你这小孩手怎么这么脏?算了,我去再套个袋子,你就等着吧。”她往房子里走出几步,终是不放心,又扭头回来叮嘱,“别往里走啊,地刚擦过。”
王醒衍颔首,平静地将一切无礼和嫌憎照单全收。
没有了张妈的聒噪,他隐约听到一个女孩的语声,从远处白房子敞开的正门里传出来。她应该是在打电话,嗓子很脆嫩,不过说起话来颇有气势,全程讲英文,音节像滑润的小珠子:“是,我就是谈芜。……嗯?不要。我不喜欢的话,再贵也没用。就那辆捷豹吧,你不觉得它的车标很有生命力吗?……听说那个车型好像绝版了,你再多找一找,我还有两个月才回波士顿。对了,首选绿色……”
英国血统的车型多是圆融线条,引擎盖上一只豹子立标银光熠熠,呈现向前奔跃的姿态。
她说的没错,确实很有生命力。
王醒衍听懂了全部头尾,进而意识到探听别人通话是不礼貌的行为。他往旁侧避了几步,直至听不见任何语音。
夕阳悄然贴近地缘,投下浓雾般扑朔迷离的金粉颗粒。王醒衍穿过花园里蜿伸的廊道,尽头拱门上镌刻着精致的棱条。他发觉自己置身于敞阔庭院的最内侧,这里绿植繁盛密织,间杂着深夏蓬放的各色鲜花,香气流溢在午后低柔的微风里。不远处还筑有一座小型喷泉,水声涓细潺潺。
他绕过喷泉,终于来到庭院里唯一的那幢白房子跟前。这里是一层朝西的圆厅,六面落地格窗竖长明净,中心摆着一台价值不菲的钢琴。
王醒衍忽然听到细碎的动静,是女孩穿着软底室内鞋越走越近。
他的胸腔里陡生一股惴然,缘由不甚明晰,或许是因为他闻到植物般淡淡的凛香。那是一种精致清高的气味,随着脚步声趋近,逐渐渗出圆厅的窗隙,海潮一样湧过来。
王醒衍不自觉把手背到了身后去。
他的手指修长漂亮,有几道未愈的伤痕,还散发着方才做工时使用过的松节油的味道。他明明站在花园深处,一时却再也分辨不出花香,只嗅到沉甸甸的潮湿的泥腥,仿佛从他脚底所踩的这块土地升上来,霎时间浸润了全身。
王醒衍下意识退了几步。
不敢与她的气息发生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