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画像
这次谈话,朱瞻基没有收到预期的结果。
这正是朱瞻基所担心的,皇帝的任何重大决策,如果不能得到朝中重臣的一致支持,执行下去,铁定要背负千古骂名。明朝的皇帝看似权力很大,但除了朱元璋和朱棣两代雄主,其他皇帝其实都活在制度的牢笼里。他可以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却不得不随时斟酌和衡量任性带来的后果。哪怕是在废皇后这件事上,朱瞻基都要在五六次与内阁重臣的沟通、寻求支持后,得到他们的一致同意后,才敢以胡皇后多病无子为由,改立孙氏为皇后。更何况,现在在讨论的是领土问题。朱瞻基内心承受的压力,肯定很大。
事态的发展,最终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形式进行解决。朱瞻基想以一种体面的形式放弃安南,因此不断派兵进入安南,要靠碾压性的胜利来撑起帝国的颜面。但是,他先后派出王通、柳升、沐晟三个兵团,都被安南军队各个击破。最后,是在明军战败的情况下,与安南议和,被动承认了安南的独立地位。
但不管怎么说,明朝帝国的敌人是在北方,不是南方。朱瞻基没有继续在安南战场投入人力和财力,适时放弃安南是正确的选择。他的统治政策基本都是父亲朱高炽的延续,但有一条,他是反对的——他放弃了父亲将帝都迁回南京的计划,而是继续祖父的决定,把帝都定在北京。他清楚地知道帝国的敌人在哪个方向。
有一种说法是,朱瞻基选择继续以北京为帝都,是为了满足个人对于边事的着迷。受祖父影响,他喜欢巡边,边境上偶尔的捷报,都能使他陶醉。这是明朝皇帝重视但又轻视北方敌人的开始。朱瞻基的这个特性,很不幸地遗传给了儿子明英宗朱祁镇,清初史学家谈迁说,1449年的土木堡之变,远因正在于此。
《大明风华》剧照
03
1449年那场差点让明朝国祚定格在81年的土木堡之变,背后其实潜藏着一个制度性肇因。而这项制度,正是朱瞻基在位时期确定下来的。
在明朝的皇帝里面,朱瞻基是一个比较懂得自省的人。帝国某地丰收了,臣僚照例要吹捧皇帝圣心感动上天,“圣心所欲,天必纵之”,肉麻得不要不要的。朱瞻基受不了这种吹捧,他会反问说,天果纵之,帝国其他地方怎么会有水旱之灾呢?还是我们的善政做得不够啊,我等君臣应该更加努力才是。
但是,朱瞻基也并非完美帝王。他也有他的毛病。在官方史书之外,他是一个世人皆知的“蛐蛐皇帝”,喜欢斗蟋蟀,并且让这种爱好变成政治任务,引发了不少人间惨剧。在朝鲜的史料中,他还是一个喜欢朝鲜幼女的萝莉控,还在守祖父与父亲丧事期间,就迫不及待地数次派遣宦官前往朝鲜求取年幼的处女。
最主要的是,他是一个有艺术天赋的皇帝。写诗,作画,器物,玩好,他样样精通。他是明朝宫廷培养出来的第一代艺术家皇帝,反过来,他也塑造了明朝宫廷的文化,一种倾向于奢靡和华丽的宫廷风。在他之后,明朝的皇帝或多或少有属于个人的奇葩偏好。问题在于,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艺术家皇帝往往不愿意把他的全副身心用于治国,他们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艺术才华的展示上。
到后来,朱瞻基同样会毫无顾忌地沉溺于各种艺术和玩好之中。
朱瞻基的画作
要知道,本朝在太祖朱元璋时期已经废除了丞相,名义上由皇帝和负责具体政务的六部进行权力沟通。但是,连一门心思钻研做皇帝的朱元璋和朱棣,都难以胜任繁重的日常管理事务,更不要说要时常分身出来做艺术家放纵一把的朱瞻基了。
权力真空最终是由内阁进行了填补。但内阁中人并非只愿做皇帝的传达机器,他们既要遵奉皇帝的旨意,但也要服从儒家的规训,以儒家理念和祖宗之法来检验皇权的行使是否得当,如有不当,内阁也会与皇帝产生矛盾。这就是皇帝不敢也不能肆意妄为的制度性因素。
朱瞻基是个“聪明人”。为了更大程度地体现皇权,避免内阁的过度制约,他在皇权—内阁的体制中,引入了司礼监联合辅政的制度,即由内阁通过“票拟”来提出对各种奏章的处理意见,再由皇帝决策批行(即“批红”),同时授权司礼秉笔太监代表皇帝,来签批内阁的拟票。
在这种体制下,“内阁之拟票,不得不决于内监之批红”,内阁受到了代表皇权的司礼监的控制,皇帝及其家奴——宦官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和加强了。那些懒于朝政、耽于游乐的皇帝们,以后可以放心地任用家奴来控制内阁,进而控制政局。看到没,明朝后来最典型的两个不上朝的皇帝——嘉靖和万历,仍能控制政局,这真是拜朱瞻基的制度设计所赐呀。
为了让太监家奴更好地为皇权服务,朱瞻基开始调任高级文官,教太监们读书识字。
但是,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朱瞻基是从繁重的政务中解脱出来了,可以做一个潇洒风流而又大权在握的皇帝了,只不过,宦官的祸害也开始彰显了。
从中央到地方,从军事到民政,朱瞻基在位时期,宦官介入政务的程度大大加深,给社会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宣德时期,几乎所有的边镇都设有镇守太监,这些太监往往自恃是天子身边的人,凌驾于总兵官之上,干扰军政,为所欲为。朱瞻基还将最精锐的火器铳炮部队交由宦官控制,掌握军政的宦官,已有能力同各地将领相抗衡。可见,在这一时期,宦官已经取得了一部分军权。
在中国历史上,明朝与东汉、唐朝是宦官之祸最严重的三个朝代。清初,一些人反思明亡的原因,指出“明亡不亡于流寇,亡于厂卫(宦官)”。而朱瞻基正是让宦官势力强势崛起的那个关键人。
其实,明亡差点都不用等到1644年,而是在1449年。
宣德十年(1435年),36岁的朱瞻基英年早逝。朱瞻基的母亲张太后暂时成为朝中的核心人物,但宦官王振凭借他在宣德朝的宠遇,制度上的优势,以及与小皇帝、明英宗朱祁镇的特殊关系,很快就击败了内阁三杨和老太后,开始垄断朝政,最终引导年轻的皇帝冒险与北虏交战,酿成了1449年的土木堡之变——连皇帝都被蒙古人掳走了。
史学家认为,是王振的专权和明英宗的无能导致了土木堡之变,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朱瞻基时期那些能干的老臣和经过调整完善的制度,却无力阻止这一惨败的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讲,土木堡之变是宣德时期政治隐患的总爆发,是内阁—司礼监牵制制度的悲剧,也是朱瞻基个人遗留下来的悲剧。
尽管朱瞻基无法亲眼看到这悲剧性的一幕,但是,这么有才华的一个皇帝,在开创了仁宣治世之后,是否有想过大明王朝就会迅速迎来中衰的局面呢?而盛世的不可持续,也会让盛世本身大打折扣。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自己选择的因果,即便看不到了,也会等来历史的终极评判。
参考文献:
[清]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
[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2018年
赵中男:《宣德皇帝大传》,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
陈文源:《明宣德弃守安南始末考述》,《暨南史学》第4辑,2005年
朱鸿:《论明宣宗的另面样貌》,《明清论丛》第1辑,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