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书张大镛今日轮休在家,十分悠闲。午后,他和友人驱车前往法源、枣花二寺赏菊,流连于秋景之中,直到日落西山,才与友人分别。然而,这天晚上忽然雷电交加,让他心生不安。
十六日,天气变得阴沉,刮起了大风。黎明,张大镛忍受着寒意,像往常一样入署办公,经过正阳门的时候,他觉察到了异常。官兵们全副武装,神态紧张,如临大敌。走到外东华门的时候,他问一名街兵发生了什么,那名街兵回答:“老爷尚不知耶?昨夜宫中搜杀一夜矣!”
原来,昨日中午,两股匪徒进攻紫禁城。现在,军队进了皇宫,京城大门也关了。张大镛赶到内东华门的时候,大门紧闭,官员们挤在一起,相互打听消息,犹如一群无头苍蝇。
正如恼人的天气一般,人们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阴云。
当时,嘉庆皇帝还在从热河回京的路上,宫中什么情况还不知道。这群匪徒有多少人?外面没有同党?还会再进攻紫禁城吗?一时间,京城的官民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十七日,天气依旧阴沉。官兵们挨家挨户搜捕匪徒,只要有行踪诡异之人,立即逮捕。京城大门紧闭,消息封锁,人们自觉危机四伏,却又无法获得信息,这使得北京城变成了谣言的温床。
中午,有消息说圣上车驾回京,一位贝勒在东华门楼远望,清空街道,大开城门,结果等了个空。晚上,禁城外有一处喧哗,全城都沸腾了,有人说太平湖交战了,有人说西长安门被攻破了,还有人骑白马奔驰在街道上,大呼“有贼”!等到半夜,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一个匪徒。北城有一户人家,丈夫当兵守卫禁城,他的妻子听闻喧嚣声,惊恐之下,竟然上吊自杀。
十八日,北风呼啸,驻守的士兵冻得无“人色”。搜捕还在继续,谣言没有止息。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传来,官兵在京城附近的宋家庄抓到了一位名叫林清的贼人,据说他就是进攻紫禁城的策划者。
十九日,天终于晴了。嘉庆回到了京城,局面稳定下来。这位颇有志气的皇帝在乾清门颁布了《罪己诏》,称此次事变为“汉、唐、宋、明未有之事”,愤懑之情,跃于纸上。
二十日,嘉庆召集诸位皇子和王公大臣严厉训话,悲愤地说道:“我大清以前何等强盛,今乃致有此事!”
清廷逐渐搞清楚了事由:一伙名为“天理教”的乱民,约定在九月十五日这一天造反。他们兵分几路,分别在河南滑县、山东曹县等地作乱。其中一路,由林清率领,勾结太监,直接进攻紫禁城。
天理教一事本身并不算大,京城内的战斗只持续了一天便结束了。事发的第六天,搜捕行动就停止了,军队也撤出了京城,被抓的贼人相继押往菜市口正法。一切回到了正轨,但人们心底的惊慌与震撼却久久无法散去。
嘉庆皇帝画像。图源:网络
01
九月二十三日,嘉庆亲自审讯“贼首”林清,想要搞清自己的帝国出了什么问题。
在牢狱中,林清几乎将自己的人生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出来:家住哪?干过什么?何时入教?何时有了造反的心思?同党有谁?计划是什么?……其中不乏夸张之词,也有为了求饶而编造的东西。不过,和其他要犯的证词一比对,事实就基本清晰了。
嘉庆十八年是乡试之年,天理教一事自然成了在京读书人的热门话题。博取功名者开始思考消除“邪教”之法,说不定就押中了科举的题目。以天下为忧者更关心嘉庆的罪己诏,猜测清廷是否在酝酿一场改革,而自己在其中又能有何作为?后来,有一个名叫盛大士的士人,收集各方信息,写下了《靖逆记》一书,畅销一时。
犯人的供词,军机处的档案,皇帝的起居注,宫中的档案,读书人的笔记……可以说历史给我们留下满满当当的资料去了解天理教。
那是一个隐秘、混乱、不为人所熟知的世界。
明清时期,各种名目的秘密宗教犹如雨后春笋,在大江南北破土而出,形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民间世界。除了大名鼎鼎的白莲教之外,尚有罗祖、南无、净空、混元、大乘、八卦、青阳、红阳等教,名目繁多,不胜枚举。从名字可以看出,各教派大都改编佛家宝卷,开创教门。
他们被官方敌视,见不得光,不能在庙宇公开活动,也不能大摇大摆举办仪式。多数情况下,一个师父掌握着一部宝卷,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在家里搞点小规模的聚会,传播教义。
上层精英的精神世界很辽阔,心里装得下家国天下,人生不如意了,也可以从艰深的佛理里寻找意义。底层的百姓不通文墨,没什么修身齐家治国的理想,说的话想的事难登大雅之堂,但不代表他们不想说话。秘密宗教给了他们一个在台面下说话的机会。
当时,有一种信仰流行于各教门中。有一个名叫“无生老母”的神,是所有人的祖先。然而,她的孩子流连于红尘,失去了本性,她便派人下凡拯救世界,让孩子们赶紧回归“真空家乡”。
信众们把历史分为三个时期:青阳、红阳、白阳。无生老母分别派燃灯佛、释迦佛和弥勒佛来统治人类世界。现在,也就是红阳时期,“恐怖大劫”即“白阳劫”将至,席卷人间,弥勒佛随之降生,领导人们驱走黑暗,赢得光明。在劫难中,只有无生老母的信徒可以活下来。
他们的世界很朴实,一个悲惨的末日,和一个终结苦难的预言。
得救的仪式则更加简单。信众只需对着升起的太阳,念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字经语。复杂点需要打坐焚香,这样便能得到庇佑。
宋朝画作里的燃灯佛。图源:网络
一般而言,教主都是具备“手艺”的人。他们游走于乡里,或者城市的边缘地带,要么行医治病,要么教授拳术,引诱人们入教。行医时,或使用针灸,或使用按摩,或传授盘膝坐功,病人病愈后,多半拜师入教。教拳则能强身健体,可用于帮会斗殴,也是挣命的艺能。
入教和出教都非常随意。想要好处的人找到更灵验的符咒就会离开,畏惧官府的人压力一大就会割席。有的弟子,去了别的村子,发展了另一批信众,他就成了另一个教主。他可能改名,也可能遥尊自己的师父,用一个复合的名字,比如“老君门离卦教又称义和门”,“东方震卦又称龙华会教”。教主去世了,新人上位,也可能改名。一教多名,多教一名,分支无数,芸芸众生,缠绕在其中。
教众之中有穷人,也有富人,有汉人,也有满人,有农村的,也有城市的。因血缘、地缘而形成的密密麻麻的小社会,盘踞在帝国的底层。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没有通过科举考试获得过功名。
励精图治的皇帝、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居高临下审视着社会的角落。在他们眼里,民间宗教是邪教,是秩序的潜在反对者,是社会的恶疾,必须予以清除。
其实,教众们大都过着惨淡的生活,日复一日练拳、吃斋、念咒,盼望着大劫的到来。东边发大水了,西边闹粮荒了,家中没钱财了,这些都可能是大劫的征兆,但他们的日子总能过下去。
直到有一个不安分的人勾起他们内心的恐惧与欲望,告诉他们末世到了,该去挣得光明。
02
林清,这个震动京城的人,本质上是一个流氓。
他在京畿附近的宋家庄长大,小时候学会了读写。17岁时,他做了药铺的学徒,有了一些看病的本事。他做过伙计,当过更夫,开过茶馆,当过衙门的书办,做过长随,也搞过一些小生意。天南海北都闯过,去过关外,也到过江苏,最常待的地方还是京畿一带。
他身上有一堆臭毛病,嫖娼、赌博、酗酒,像贪污,诈骗之类的坏事也做了不少。稍微赚了点钱,就立马挥霍光,然后找另一份工,如此循环往复。没钱,没长远打算,却消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