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刘邦及其功臣群体都很清楚,他们创业成功跟他们宣传的神异故事并无关系。无论是否吹嘘或拍马屁,他们都在强调,刘邦的能力与人品,是在乱世中走向最终胜利的根本原因。能力之外的资本为零,没有什么比匹夫之力的成功更值得尊敬。
但另一方面,刘邦在自我神化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从创业伊始,他就一点一点往自己身上叠加“神异功能”,借以吸引民众;到创立汉朝时,他的公众形象已从早期的无赖子,变成了伟大的蛟龙之子。
类似的,他的功臣集团亦多出身低微,除家世高贵的张良之外,多为“亡命无赖之徒”,这些人出将入相,显然打破了既往的贵族政治传统,怎样解释这种前所未有的的政治格局呢?
这同样需要政治神话的加持,才能更好地解释权力所有者从贵族到平民的嬗变过程。继续将刘邦神圣化,赋予君权神授的天命观,对于新生的汉王朝而言,无疑可以结束秦末以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也”的反叛思潮,阻止更多平民铤而走险博取皇权的可能性。
随着新生政权的平稳,刘邦及其功臣集团逐渐淡化创业过程的能力因素,而代之以神异的天命观来阐释王朝兴替的历史。于是,西汉初创时摆能力、讲人品的场景犹如昙花一现,随后彻底消失,而关于刘邦的神异故事则广为流传,且愈演愈烈。
神异故事在现实世界里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思想世界里是否被接受、被相信。这就是意识决定事实。
西汉开国元勋樊哙曾问思想家陆贾:“从古到今,人们都说做皇帝的人是受命于天,事先都有祥瑞的征兆,难道真是如此吗?”
樊哙画像。图源:网络
陆贾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并解释道:
夫目瞤得酒食,灯火花得钱财,午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小既有征,大亦宜然。故曰目瞤则咒之,灯火花则拜之,午鹊噪则喂之,蜘蛛集则放之。况天下之大宝,人君重位,非天命何以得之哉?瑞宝信也,天以宝为信,应人之德,故曰瑞应。天命无信,不可以力取也。
眼皮跳,就要有美酒佳肴;灯冒火花,就能得到钱财;中午喜鹊叫,就要有人来;蜘蛛聚集,就会有高兴事。小事都有征兆,大事更是如此。所以说,眼皮跳就要祷告,灯冒火花就要拜谢,中午喜鹊叫就要喂它,蜘蛛聚集就要放了它。更何况是皇帝的重位,不是上天授给,怎么能够得到呢?上天会显示征兆在天选之人身上,若非如此,凭武力强取也是无法得到天下的。
可见,在秦末汉初,皇权转移的天命观已深入人心。越是出身贫贱,越要自我神化,这样才能彰显“应天受命”的痕迹,赢得民众的支持。从某种意义上说,刘邦的成功便是草根造神的胜利。
回望历史,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失败了,假装自己是“龙种”的刘邦成功了。当秩序重建之后,帝国统治者需要的也是君权神授的天命观,而不是人人可以称王称帝的革命论。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新需求。
04
最高级的政治神话,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相信“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的汉高祖刘邦拒绝治病,以死印证了自己所宣扬的天命观的真实性。至此,生于天命,死于天命,刘邦的一生形成了神奇身世的闭环,堪称有始有终。
刘邦死后,由他而起的帝王神话,依旧生生不息。
我们知道,在正史中,刘邦父母的名字是缺失的,仅称为刘太公和刘媪,按现在的叫法即是刘大爷、刘大妈。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刘邦出身的低微,因为普通人在当时是很难留下名字的。甚至刘邦本人在发达前可能都没有正式的名字,称“刘季”大概率是按伯仲叔季的排行取名,表明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称帝后才改名为“邦”,而以“季”为字。
有意思的是,汉代的纬书在神化刘邦的同时,追根溯源连着神化他的父母。于是,刘太公和刘媪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分别叫刘执嘉和王含始。这还没完,之后的史书进一步称:
汉高帝(刘邦)父曰刘执嘉。执嘉之母,梦赤鸟若龙戏己,而生执嘉,是为太上皇帝。母名含始,是为昭灵后。昭灵后游于洛池,有玉鸡衔赤珠,刻曰玉英,吞此者王。昭灵后取而吞之,又寝于大泽,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上皇视之,见蛟龙在其上,遂有身而生季,是为高帝。
在这里,刘邦父亲的身世也被神化了,同时为刘邦母亲增添了非凡的际遇,这一系列的神话书写无不彰显了刘邦的天子之命。
不仅如此,刘邦斩白蛇的“长剑”也开启了神化旅程。
作为实物,这把斩蛇剑被尊为国之重器,与传国玉玺享有同等地位。汉代,在新皇帝的即位仪式上,斩蛇剑是重要道具,象征权力交接的合法性。直到晋惠帝年间,洛阳武库大火,斩蛇剑才从历史上消失。不过作为精神意义上的斩蛇剑,它一直是后世帝王构建个人权威、彰显创业功绩的历史资源。李世民曾说,刘邦“提三尺剑定天下”,自己则是“提三尺剑定四海”。朱元璋在怀念刘邦时曾表示:“惟我与汝,不假尺土一民,提三尺剑,位至天子。”
把朱元璋画成这副模样,其实也是一种异相神化。图源:网络
不管朝代如何更替,刘邦开启的政治神话便以这样的方式延续,层累地构建起历朝历代帝王创业建国的神话史。可以说,刘邦构建的一系列政治神话,成为后世开国君主及夺权篡位者为自己制造天命所在的经典范本。
出身卑微的帝王需要自高身世,于是感生神话继续流传。苻坚的母亲“祈子于西门豹祠,其夜梦与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坚焉”。朱元璋的母亲“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口余香气”,便生下了后来的命定天子。
身为开国皇帝要有神光笼罩,于是,赵匡胤、耶律阿保机、朱元璋等人在发迹前都有了像刘邦一样的天子气,要么“赤光绕室”,要么“夜有红光”。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于是,孙权“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刘备“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刘曜“身长九尺三寸,垂手过膝,生而眉白,目有赤光,须髯不过百余根,而皆长五尺”,吕光“身长八尺四寸,目重瞳子,左肘有肉印”……
要有善相之人,于是有了史世良给李渊看相,说:“公骨法非常,必为人主,愿自爱,勿忘鄙言。”有了老儒给朱元璋看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半天,憋出几个字:“吾推命多矣,无如贵命。”
要有龙,于是,杨坚小的时候,他妈抱着他,忽然看见“头上角出,遍体麟起”。吓得他妈赶紧把他扔地上了。有个尼姑刚好目睹了这“虐待”婴幼儿的一幕,幽幽地说了句:“本来可以早点得天下为人龙,被你这么一惊吓,看来要晚几年了。”朱元璋出生没多久,有个老头来串门,进门就嚷嚷:“你家有一龙。”
可以说,一个帝王没点神异事迹,都不好意思在史书里露面了。
纵观帝王神话,出生时、称帝前、登基时,是渲染天命神授的三个关键节点,也是史书中开国帝王被神化的“重灾区”,由此形成一套模式化的历史书写套路。而所有这一切,都可归结为刘邦的政治遗产。
距今最近的“刘邦式政治神话”,发生在1915年,民国总统袁世凯称帝之前。
据说,当时供袁世凯专用的浴池建成,他第一次洗完澡后,侍者清理浴池时,发现池底有几个特大的鳞片,闪闪发光。此后,袁世凯每次洗澡,都有几片鳞片留在池底。很快,袁世凯洗澡必有龙鳞脱落的消息,传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越传越离奇。
直到袁世凯复辟失败命归黄泉,“真龙转世”的把戏才被拆穿。原来,是袁世凯指使自己的小老婆以配药为名,专门到鱼市收购大鱼的鳞片,他每次洗澡时,将鳞片偷偷丢在浴池里。
时代总会进步,历史总会祛魅,于是神话就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