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分明什么也没有,连空气都没有,可程放鹤却被黑暗所裹挟。他想走动,腿如灌铅;想抬手,臂如泥塑。
奇怪的是,这个对于常人来说有些恐怖的梦境,他则习以为常,好像已在这片除了黑暗一无所有的天地间,生活了很久很久。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渐渐从梦境中醒转,忘了自己是在何处睡下的,只能闻到空气里有腐朽发霉的味道,有木屑和铁锈。
他所在的地方十分温暖,不是环境暖和或是穿得厚,而是用火炉之类的东西营造出的温暖。相反,时不时有一阵阴风,钻入他过于宽大单薄的衣衫之下,告诉他外面已是深冬。
梦境植根于现实,他试图活动手脚,却根本动不了。他睁眼,也只见到黑暗,眼前遮了层布条,仿佛这片天地本来就是黑的。
这是现实吗?还是仍在梦中?似乎捉摸不透,又似乎有什么极为真实。
面前的人正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顶着他。
第62章◇
在程放鹤的记忆里,他已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很多年。
准确地说,不能叫“生活”,而应该叫“被折磨”,当耻辱与苦难习以为常,它们就成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他所在的地方气候温暖,却永不见光,即便睁开眼,布条上也只透出稍显浅淡的黑暗。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霉味,木屑和灰土吸入鼻腔,久而久之,仿佛世间原本就是这般气味,只有在帘子被掀起,些许冰凉的新鲜空气进来时,才觉得外面别有天地。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难辨昼夜,无从得知时间,可直觉告诉程放鹤,已有七八年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因何被关进这里。于是在他全部的生命中,就一直是这个地方的囚徒。
这七八年来,他反复睡过去又苏醒,清醒时总像现在这般,面前有个男人在卖力地欺负他。
眼前一片漆黑,受难的时间就格外漫长。算不清那男人一次多久,他甚至怀疑欺负他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不然怎么可能七八年来没日没夜地折腾?
是的,在他的全部记忆里,自己没有过往,没有未来,似乎只有这一个身份,和这一个作用。
不过他,或者说他们,还是要吃饭睡觉的。走之前,对方会打开一个包裹,从中拿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口中、脖颈上、身前身后排布开来,双手双脚被固定在背后,使他跪地动弹不得。
程放鹤只穿一件宽大而单薄的长衫,盖到膝盖以上,双膝和小腿直接接触满是灰土的地面,让爱干净的人难以忍受。可他无法站起身,即便试图膝行,脖颈却被拴在屋里的柱子上,而他能活动的范围里,只有灰尘、碎石和烂木头。
到了饭点,对面那人会往他旁边放一个食盆,他必须俯身竖起尾巴吃盆里的食物。饭菜拌在一起,其实味道很好,程放鹤向来口味异于常人,也不知谁能把饭食做得这般合他心意。
之后他被堵了嘴,对方用一根铁杆串起链条,将程放鹤换到一个更方便欺负的姿态,然后拽住与他脖颈相连的绳索,居高临下。
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程放鹤早已麻木,从不深思自己是谁,也许生来就是个卑贱的奴仆,就该供主人玩乐。
直到有一天,对方取下他堵嘴的东西,“我送你离开这里,如何?”
那声音好听极了,却在程放鹤心里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太久没有听到人说话,也太久没有说过话,费了好大力气才驱动唇舌,问出一句:“为何?”
他从来都生活在这里,离开这里,那该去哪里?
接着,蒙眼的布条被解下,猝不及防地,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映入眼中。
锋利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和薄薄的唇……程放鹤心跳漏了一拍。
他好爱这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好爱他。
外头是冬季,帐内堆满凌乱的杂物,四角却点着火盆。男人额头鬓角洇开汗渍,蹙眉抿唇,低吼伴随清脆的铃铛,发出有规律的声响。程放鹤垂头看看自己,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裳原来是一件破烂的囚服,心口一个“囚”字被揉得皱皱巴巴。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一切。
他程放鹤原本身份显赫,是越国世袭罔替的临川侯,追随当时朝中如日中天的丞相党,手握大权。
他同时也是越国赫赫有名的风流公子,相貌气度风华无双,仰慕他的人不知凡几。可他尊贵矜傲,把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从不轻易对谁动心。
除了……面前这个男人,季允。
一个卑微的俘虏,可程放鹤第一眼见到他就爱惨了他,也恨极了他。他爱他的美貌,一步步将人钓上掌心;却又恨他是夏人,恨他与自己为敌。爱恨交织之下,程放鹤对人百般欺凌,每每用完就扔。
可某天一个不慎,让他跑了。
季允回到夏国成了战神,八年前率夏军灭亡越国,然后闯入临川侯府拿了亡国的侯爷,囚在此处,将他曾给予的折辱一一报应在他身上。
回忆至此,程放鹤顿感愤怒,奋力一推面前之人,高声道:“放手!我是越国公卿,你不能这样对我——”
曾经仰他鼻息而活的奴仆,一朝得势,竟敢踩在主人头上,将旧主关在这个肮脏破败的仓库中肆意辱没,简直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