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执眼神晦暗,他本不想杀裴溯,奈何临淄王自己非要做别人手里的刀,心甘情愿做傀儡,丢尽天家颜面。与裴执从幽州回来后,为了博美名与士族周旋不同,裴溯从骨子里认同那套士族间的规则。临淄王好绮丽诗文,与某些士族子弟吟诗作画,眠花宿柳,他继承了裴氏的好相貌,高贵风流,在士族面前极其好说话。与之相对应的,是裴溯压根看不起寒门出身的大臣,裴氏麾下那些武将,除了张玉书这种关内侯之子,他都觉得粗俗不堪。正因为此,崔氏为首的几个士族,当年甚至有隐隐倒向临淄王的意思。如今,在崔卢这几家眼里,恐怕更盼着裴溯做皇帝。但就像他们当年想倒向裴溯,也只是派人言语挑拨,并未留下把柄,此次恐怕也是如此。崔氏的家奴多了去,如今既然已脱奴籍归于临淄王门下,纵使东窗事发,崔氏到时候大不了断尾求生,自请辞官谢罪。裴执一贯厌恶这种滑不溜手的泥鳅,沉默半晌后吩咐道:“让江都王进宫。”“皇兄,何事这般急切?”裴景大步流星走进殿,行过礼后打量四周,见长嫂仍旧不在,一时疑惑,耳边却忽如炸雷般响起几句话。方才还满脸疑惑的青年神色凝滞,半晌才断断续续道:“怎么可能,皇兄,是不是缁衣校尉弄错了。”裴景和二哥的关系平平,甚至可以说不怎么样,却也有些无法接受,喉结滚动说不出话。他是宗正,这些宗室犯下罪过,交给廷尉审前,得先从他这过一遍。也就是说,他注定要沾上一母同胞兄长的血,裴景眼皮一跳,他与裴溯虽长得不像,却是实打实的双生子。挣扎几瞬,裴景还是如往常一般,无条件顺从长兄的命令。“临淄王交给臣弟处理就好。”“不必,此事先按下,朕自有用处。”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眉目淡然,“这些宗室,朕记得家中都有嫡子尚未婚配。”“何止嫡子尚未婚配,有几位还未娶妻。”裴景茫然一瞬,思索片刻后恍然,“皇兄要崔家他们把女儿送进宫,然后赐婚?”裴执沉默片刻后道:“送去长乐宫,别在未央宫碍眼。”“的确不适合在未央宫。”裴景想起椒房殿那位,垂下眼眸,“皇兄,让这几家的女儿进宫做人质,真的可行么?”“人质?”裴执轻笑一声,似是嘲讽,“既已筹划谋逆,还会在意儿女的死活?”只是让他们放松些而已。“需要现在就去准备么?”裴景等着长兄发话,“具体选哪几家的姑娘?”御案后的男人命人将一份诏书交给裴景,声音听不出情绪,“殿选那日,你带着这份赐婚诏书,代朕露面。”江都王看了眼诏书,愣愣道:“皇兄不去么?”“朕去做什么?”“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裴景说话不过脑子,最后一个字落下,砚台就砸在了脚下,连忙请罪道:“臣弟失言,现在就去准备——”第二日下朝,裴景便被留下来,站在殿内,不知长兄有何事吩咐。裴执声音发冷,“江都王公器私用,想把谁塞进采选里,叫朕赐婚?”原本面色平静的青年心中一凛,立马跪下,颤声道:“不敢。”“三弟胆子一贯大,裴姝一离开皇宫,你便迫不及待去皇寺找人了。”裴执看了跪下的青年一眼,“你当朕是三岁小儿,由着你糊弄?”裴景的脸青青白白,最后认命般道:“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这下换成裴执定在原地,瞧着自己弟弟,半晌没吭声,手背青筋凸起,猝不及防一脚踹过去。“皇兄,她不做侧妃,做侍妾就好,上不了玉牒的,不算和皇嫂做一家人。”裴景低声道:“皇兄看在我于扶风郡办的差事还算可以的份上,应允一回吧。”“朕说过,你私下怎样都可以,但别想着把这些放在明面上。”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语气冷漠。裴景见长兄实在不可能松口,犹豫片刻,咬咬牙道:“皇兄若担忧她诞下子嗣,臣弟愿意亲手给她灌一碗红花。”“这般无情?”裴执语气不咸不淡。“臣弟当初只是去看她,阿越跟着我受了许多委屈,那日本打算与徐姑娘道别,了却自己一段念想,但……”“但你情不自禁?”年轻的帝王眉目愈发冷如霜雪,“裴景,你中了药,自己都不知道,需要朕的缁衣卫把证据送来么?”“臣弟知道。”裴景声音微弱,不敢看长兄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皇兄,这段时日,臣弟想明白了,在幽州和阿越在一起那么久,其实臣弟早就不喜欢徐姑娘了,只是她毕竟救过臣弟。”徐明月看不惯裴姝和裴执亲近,在裴景面前却有情有义,每次听见有人议论裴溯裴景皆不如其长兄,都会柔声道:“裴三公子自有过人之处。”很巧合,都能让裴景听见,初时,裴景还怀疑她给自己下套,但有次代长兄在宴会上露面,被刺客误认,她扑过来拽着他滚下十几阶楼梯,浑身都是伤,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幸好三公子无事,否则世子该伤心了”。从那以后,任裴姝怎么说,裴景都笃定徐明月对长兄一片真心,是个难得的有情人,做错事是因太爱他长兄,所以一时糊涂,没有坏心。纵使回长安后,发觉她和自己印象中截然不同,裴景也念旧情,给她捎东西,皇寺的人见江都王和她关系不一般,看管也放松些,不似从前严格。裴景硬着头皮道:“皇兄,谁都知道她得罪了小姝,徐友珍贬官,生母被休弃,徐先压根不管这个异母妹妹,长安没人敢娶她,臣弟纳她只是为了旧恩,此后便将她送去封地,再不相见。”殿内的寂静像柄钝刀子磨人骨头,裴景只觉后颈一片寒凉,好似有冰水顺着衣襟往下灌。他脸色越来越苍白,脊背被沉重气氛压得往下弯,陡然听见长兄的声音。“当真想通了?”裴景抬眼,点头如捣蒜。“让她在江都静修。”裴执声音冷淡,让她离开长安也好,免得徐先哪日心软,忽然顾念这个妹妹,跑来找他求恩典。跪在地上的青年倒也没有多大喜色,只是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