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马车停在一座宅院附近,已是黄昏。裴执坐在车内,等着月上中天。在这个关头撂下长安政务,他心底知道这样荒唐,但实在受不了了。他悄无声息走进院子里时,没人发觉,直到瞥见那道毫无遮掩意味的身影,值守的缁衣卫才瞪大了眼睛。如今正值夏日,雕花窗户大开,床帏也未垂下。裴执就站在窗外,便能瞧见榻上一人侧着身子睡觉,因为盛夏天热,薄薄的被子滑到一边。他都不知自己何时走进去的,站在榻前,挡住照在她脸上的清透月色。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他呼吸急促,低头盯着她眉眼,目光犹如实质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她小腹。缁衣卫传来的消息里,说皇后只是常常困倦,睡得并不沉。裴执怕把人吵醒了,不敢碰她。直到见她翻了个身,宽大寝衣往上抽了一截,他帮忙理了下寝衣,指尖触及雪腻如脂的肌肤,呼吸停滞一瞬,抽手离开时,见她无意识摸索着,紧握住他手指。以为她要醒了,裴执被惊得顿住,等了快半个时辰,她也没有睁眼,才松口气。天光微亮时,他蹲下身子,慢慢把她的手和自己剥离开。候在外头的婢女瞧见一身玄色衣衫的男人走出来,嘴角噙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婢女还以为两人至少说上几句话,没想到给虞听晚梳头发时,她抿着唇道:“我昨夜梦见手里握着一条蛇。”冰凉的蛇缠上她的腰,最后钻进她掌心不动了。婢女猜中怎么回事,低声道:“女子有孕后梦见蛇很常见,是吉兆。”虞听晚也没太在意这个梦,看着铜镜,忽然问道:“你知道长安近来如何么?”婢女愣住一瞬,轻声道:“夫人倘若想知道,不如直接问侯爷,奴婢只听过些流言,作不得数。”“什么流言?”“最近韦氏倒了,缁衣卫连夜把韦氏尚在京城的人下狱,还有十三州的缁衣校尉,也在押送韦氏的支族和外放为官的子弟进京待审。”虞听晚眼睛微微睁大,她知道裴执对那五家士族不满,但怎么突然挑这一家动手。婢女低声道:“连江南的士人也在讨论此事,揣测韦氏一倒,空出的缺该由谁补上,但陛下不允民间谈论,故而都用‘修史案’代替。”离宫以后,虞听晚不再打听长安事,平阳侯也刻意不提。她露出茫然的神色,“修史?这样大的阵仗,应当是修国史时提了不该提的。”韦家人不会把先王毒杀周皇后的事照实写进去了吧?“谁也不知道,袁大人公开上奏时,列了八条罪状呢,并未言明韦氏究竟写了什么。”婢女犹豫片刻,想起昨夜到访的男人,忽然觉得有条流言变得万分可信,“有人说,是因为韦家人写了皇后媚惑君王,在前朝时秽乱宫闱。”婢女瞧着铜镜里那张艳若桃李的脸顿时泛白,找补道:“奴婢也只是听说,夫人想知道的话,奴婢传信给平阳侯。”“不必!”虞听晚说完后,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烈,轻下嗓音道:“我的意思是,兄长公事繁忙,我只是随口和你聊上几句而已。”婢女点了点头,“那奴婢就多讲些,有些关于陛下的,夫人想听么?”虞听晚犹豫片刻,“想。”“听闻陛下效仿前朝景帝事,召方士入宫招魂,那些大臣在外殿求见时,常能听见内殿的做法声。”话音刚落,虞听晚就紧抿着唇,胸口起伏,捏紧了衣袖道:“不可能,那些人简直信口胡言。”裴执最讨厌方士,怎么可能让他们进宫招魂。她等到朝臣休沐的日子,见着兄长便问:“陛下真的召方士进宫了?”虞修昀愣了一瞬,后背开始冒冷汗,坐下后抿了口茶道:“是真的。陛下还把寒玉棺送到了皇寺,念经祈福。”虞修昀字斟句酌,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来圆,他唯恐哪句话前后不一,被妹妹发现了。“陛下以为你薨逝,哀思过度,言行和以往不同,也属正常。”“不对。”虞听晚摇摇头。两个字像把锤子砸到平阳侯的脑门上,他扯出一丝微笑,问道:“哪里不对?”“他对佛道的态度模棱两可,甚至还能给我戴佛珠,但对方士招魂这种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虞听晚一双瞳仁静静看着兄长,“这般反常,陛下真的没有丝毫怀疑?”“没有。”虞修昀表面平静无波,笃定道:“陛下倘若怀疑,恐怕平阳侯府会被翻个底朝天。”“那就是他借着皇后薨逝,做出副昏聩模样,迷惑什么人。”她垂下眼眸,“除了韦家,他最近还想对谁动手?”平阳侯心道恐怕陛下自己都没想过,虞听晚宁愿猜他利用皇后的死布局,也不肯信他会做昏君。虞修昀不知该如何回答,倘若否认,过几个月崔氏为首的几个士族伏诛,又是满城风雨,势必会传到他妹妹耳朵里。倘若承认,陛下岂不是成了利用妻子亡故做局的凉薄人。他有些顶不住了,沉默良久,喝了三杯茶,喉咙发紧道:“陛下近来,看上去身体不大好。”“处理政务时越发冷漠苛刻,连陈熹也因差事出了疏漏,休沐日进宫挨了顿训斥。”平阳侯把话题扯开,“那些朝臣们跑来问我,还有没有妹妹,可以像皇后那样安抚陛下。”听见“苛刻”二字,虞听晚嘴唇动了动:“他只是觉得自己发出政令时,已经顾虑到百官的难处,他们却还是做不到,所以生气。”她神色飘忽一瞬,“他之前命人将南方四州的人口土地重新丈量统计,原本给的时限是十月中旬,他思索两日,说南方战火刚休止,道路损毁,有诸多不便,改成了十一月中旬。”平阳侯有些诧异,眉毛微挑。“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虞听晚嘴角翘了一下。有些官员拖拖拉拉,十一月底才做完差事,上书狡辩道路损毁,故而拖延。气得裴执贬了几个郡守,在内室抽走她手中书卷,搂着她好一通抱怨。虞修昀看着妹妹的神色,眼神忽然染上一丝了然。四目相对,虞听晚连忙低下头,看着毫无装饰的手腕。“休沐都召见官员,那……他身体不大好,可能是因为政务太忙。”她声音轻缓,“立国之初,百废待兴,难免事多,他又从不在意身体,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等几年后万事走上正轨就好了。”“或者以后有人在旁边劝着,他也会听的,自然知道多休息。”“没人敢去劝他。”虞修昀声音平淡,“陛下正年轻,身为臣下,说他身体不好需要休息,是找死。”平阳侯长叹一口气,“罢了,他毕竟曾是主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虚弱,倒是你……”他上下看了眼身边女子,虽说吃的多些,但天气闷热,居然没养回什么肉,他忍不住蹙眉,关切道:“你近来注意些身子,我请了几个弘农郡的女医,先给你调养着。”平阳侯说这话时,心里叹口气,也不知陛下派去的使者,能不能把阙闻的师妹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