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宴席是真热闹。
贺家今日开的是流水宴,外面开了上百桌流水席,无论亲疏贵贱,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贩夫走卒,只要道一声喜,就可以入席赴宴,贺家大开府门,迎八方来客,这叫做见者有喜。
内院则是招待的亲眷和百官,官家亲自主婚,与其说是婚宴,不如是贺家在接驾,百官齐至,朱紫满堂,上百桌的宴席,与年底宫宴也差不多了。宴席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凌晨方散,中午有午宴,下午男客有马球骑射,饮酒划拳,或是游园联诗,雅俗皆可,晚上又有歌舞,光是戏就请了三四台,前院给官家看的是三国,据说这班子排出来三国戏,可以连唱三天,从董卓进京唱起,官家看了都笑,说:“朕身边现坐着董太师呢,偏唱这个。”
他虽取笑董大人,但其实也看得入迷,笑道:“到底民间气象比宫里是要新些,可惜朕只怕是看不到卧龙先生出山了。”
“圣上这是哪里的话,不过一个戏班子而已,只要贺大人和内府打个招呼,送进宫里去,天天给圣上唱都使得。”鲍高在旁边道。他自己就是内府总管,宫里内侍的首领。
官家瞥了他一眼,笑道:“不好,他是读书人,优伶事管不得,你既这么热心,不如交给你来管,正好母妃寿诞也快到了,朕正想弄两个班子排两出戏给母妃贺寿呢……”
鲍高搬石砸脚,只得笑着答应不迭。
这对话离官家近的两桌重臣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心中对贺云章更敬畏三分,说是天子门生,结果真就是当做门生一样庇护着,原本以为和秦翊做连襟会是贺云章一招昏棋,没想到不降反升,真是一生铁富贵了,以后权倾朝野也未可知。
外面男客热闹,里面女客也不遑多让,外面点戏紧着官家的口味,里面老太妃却没有做主,只是笑着道:“娄二奶奶嫁女只怕伤心,让她点两出喜庆的戏,开心开心吧。”
众夫人都围着娄二奶奶让她点,文郡主本来就生病,拜堂受了礼之后就回了房中,倒把风头全让给娄二奶奶了,老太妃也给她面子,把个娄二奶奶捧上了云端,连点三出戏,连戏子也知道谁是今日的主角,插科打诨,句句朝着娄二奶奶,唱凤求凰,里面文夫人和武夫人攀比自己女儿嫁得好,一个说嫁将军好,一个说嫁状元好,旁边扮演庙祝的丑角在中间来回跑着劝说,忙得像陀螺,跌坐在地,把大腿一拍,道:“你们女儿都嫁得好,但要小的说,还是娄二奶奶家的二小姐,嫁得最好!”
满堂夫人都哄笑,娄二奶奶也是又气又笑,被夫人们按住了,从她袖子里抢出红封来,都嚷着“快赏快赏”,戏台两侧的婆子早准备好笸箩装满银钱,听到赏字直接往下倾,满台钱响,热闹盈天。
夫人们一边饮酒用宴,一边看戏,陆续也有夫人到来,比如柳子婵的母亲柳夫人这时候就悄悄来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溜边进来了,自从柳子婵的事后,柳家和娄家结仇,再没来往过,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但今日的婚事,柳大人都不敢不
来,何况柳夫人,她也没胆量和柳大人说她跟娄家结仇的事,在家犹豫好久,还是不得不到了。
其实娄二奶奶对她倒平常,毕竟是云夫人的亲姐姐,也不能跟她们母女害卿云一样要了她的命,所以对她只是不搭理罢了。偏偏姚夫人不明就里,和柳夫人又有点交情,只当她们是闹了什么意见,还当和事佬,拉着柳夫人过来娄二奶奶面前,笑道:“偏偏柳夫人来得晚,二奶奶,快罚她一杯。”
姚大人是中年发迹,姚夫人也是半路出家,哪比得上这些夫人们从小熏陶出的手腕,连娄二奶奶的对手都不是,满以为这样有用,殊不知娄二奶奶从她过来就偏头朝着黄娘子说话,听到这话,不等柳夫人开腔,先起身朝姚夫人笑道:“不巧了,我家那大女儿还没过来呢,我去问问轿子接到她没有。”
梅四奶奶笑道:“卿云那性子,肯定不肯过来的。她有时候比大人还古板些呢。”
“依她自己,肯定不愿意过来,想着在家料理事情呢。但是凌霜非要赶轿子接她的,她也向来听凌霜的话……”
“卿云这性格,真的忠厚,对两个妹妹是没得说……”梅四奶奶感慨道。
娄二奶奶就坐在老太妃旁边,全程对话都被老太妃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妃只是一言不发,娄二奶奶心中替卿云有点不平——之前好的那时候,说得卿云好像亲孙女似的,那样满意,如今就如同陌生人,可见宫里出来的人,心是狠一些的。
所以她借着看戏的功夫,淡淡道:“你看这戏也有意思,人心也奇怪,喜欢的时候喜欢得什么似的,不喜欢了,一下子丢开,也不管人家心里受不受得了……”
“二奶奶说得对,也是编戏的人厉害,总会编个缘故出来,凡事总有个缘故,不然我们看戏的人,就要一头雾水了。”老太妃在旁边也淡淡道。
两人在席上过着招,那边卿云的轿子已经到了内院。卿云下了轿,看月香给了赏钱,远远听见那边宴席上的喧闹,正要走过去,看见那些水榭上似乎有个熟悉身影,不由得笑了。
“你去问问……”她刚想叫月香过去,见到竹笛声传来,知道肯定是贺南祯了,笑道:“不用了,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小姐。”月香有点不赞同,虽然彼此称得上亲眷,云夫人是娴月过了明路的干娘,秦翊和凌霜也等于定亲,贺南祯又和秦翊是好友,但毕竟是未婚男女。自家小姐最近这些日子也确实比以前大胆了不少,偶尔会做一些在以前看来都出格的行为,总让她也有点担忧。
但卿云没理会她,而是沿着湖边的曲水游廊走了过去,果然贺南祯就坐在水榭栏杆上,也不怕高,也不怕水,靠着柱子,一条腿都悬到外面去了,一条腿曲着,仍然穿着他无品无级的青色锦袍,懒洋洋地坐着吹他的笛子。
连笛子也是他现削的,新鲜的青翠色,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的泰然,天子驾到,外面百官宴饮,他却一个人坐在这里,吹他的笛子。
都说凌霜大胆,凌霜放肆,凌霜是规则外的人。其实真正的放
肆,反而是曾经最遵守这套规则的人,悟透这套规则之后做的。因为凌霜也许仍有想要的东西,但他没有了。
都说秦贺贵气,其实贵气是什么,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可以毫不吝惜地浪费,是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是百官都在前面朝贺,歌舞声连府外都能听见,他坐在这里,手上的笛子却削得这样妥帖,似乎每一刀都没有丝毫分心过。
看见卿云他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