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会觉得不公平,也是情理之中,我以后改一改就好了。”她这样告诉赵擎:“赵大人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我得赶着回家睡觉了,不然明日我姑母就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夜宿在外的闺阁小姐了。不过赵大人知道了可能更高兴了,赵大人就是希望我毫无出路,最好一辈子在这等着赵大人赏赐给我一个解释,不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赵大人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退让了。
可惜蔡婳也并不在乎这个了。
“赵大人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我想回家了,可以请赵大人放过我吗?”她认真问赵擎,见他仍然站着不动,索性走下轿来,试图将他推去一边,让轿子过去,丫鬟小玉顿时吓到了,她从来只见过自家小姐躲避外男,哪里见过她还有这一面,连忙下来拉她,道:“小姐,快不要这样……”
她正拉蔡婳,想把她拉回轿子里,被赵擎警告地看了一
眼,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蔡婳已经从推赵擎,变成了流着眼泪用力捶打他。人在这时候是有点不知轻重的,小厮在旁边想要阻止,只叫了一句“爷”,被赵擎瞥了一眼,也不敢过来了。
赵擎一直等到蔡婳打累了,动作慢了下来,才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平静下来。
“我恨你!”蔡婳最后宣布道。
“道家也可以恨人的吗?”赵擎回道。
蔡婳的回应是直接一口咬住了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她能和凌霜成为好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两人骨子里都有点读书人的烈性,只是凌霜更优渥些,所以也更外放些,蔡婳的烈性都深藏在骨子里,轻易逼不出来。
赵大人也确实是敢作敢当,被咬了一口,也没缩手,只等到蔡婳消气,带着她在轿杠上坐下来。蔡婳像尾被拖上岸的鱼,即使气力不济,仍然狠狠瞪着他。
赵擎无奈地笑了。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也没有处心积虑要熬过你。”他认真告诉蔡婳:“我在听宣处是做公事的,不是熬鹰的。”
“官场手段,比熬鹰更甚。”蔡婳哪有不懂的。
“是,只是我做官太久,自己有时候都忘了,是出于习惯性的手段,还是自己本来就想这么做了。今年太忙,春汛加上查盐,农桑大事,我也忘了自省了,所以有时候逼迫太过……”他见蔡婳并不买账,又道:“但归根结底,还是烟云罗那一次的事。”
“那次不过寻常应酬,是哪个歌女我都忘了,不知怎么被你朋友凌霜看到了。到你退回烟云罗,我才想起来。”他终于向蔡婳解释:“我不是为你退回烟云罗生气,是贺云章误会了烟云罗的事,我猜了出来,拿着你的那句诗去找他解答,听宣处和捕雀处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不结怨,毕竟要配合的地方也多。果然,他看见那句诗,就明白我是送烟云罗给你,而不是娄娴月,顿时就释怀了,还认真跟我解释。就是那时候,我站在他旁边,看他脸上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就因为一个女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蔡婳七窍玲珑心,即使在这样痛哭后,仍然猜到他当时的想法,冷笑出声。
“贺云章掌管捕雀处虽然才四年时间,但和我也有数次配合过,圣上的臣子里面,我只高看他一眼,心性,能力,智慧,自制,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我都常常产生后生可畏之感。”赵擎顿了一顿,道:“所以我看他这样不自制,才觉得后怕,心中暗自警醒。也就是从那天之后,我开始约束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对待你。”
如果不是他最后那句话的话,蔡婳是不会有丝毫的原谅他的。
但赵擎抿了抿唇,有些自嘲地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独操权柄二十年,也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的。”
蔡婳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少年时的匮乏,明明拥有优异的学识,无限的天资,却困在极差的开局里,一面挣扎,一面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挣扎,一面上进,一面
耻于让人知道自己上进,经过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努力,终于爬上所有人都仰望的高峰。但骨子里,和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分,他们仍然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所以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哪怕只是一点点失去的可能性。
他不是秦翊,也不是贺南祯,甚至也不是一掷千金为博心上人一笑的贺云章,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谈何失去。所以他才在茫茫人海里看见蔡婳,因为那是曾经的自己,但他的慷慨也只能支撑他到一首春日宴而已。
他并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敢让自己成为会解释的自己。他拥有的所有都来自他的权力,所以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力,哪怕是在感情中也一样。他用官场手段来和蔡婳谈情,终于就走到今天。
好在赵大人并非无可救药,至少还知道悬崖勒马。即使是在这深夜的长街上,无人之处,他才能这样平静地跟她解释。
“我十七岁落榜,二十岁蒙荫,户部供职,六品小官。两年后被圣上选中,二十二岁进的听宣处,我亡妻姓荀,是圣上赐婚,我当时不过五品,庶子,父母双亡,盲婚哑嫁,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我结婚当年就进了听宣处,日夜在外,第二年就治淮,生了修儿,我又治黄河,在外三年,连母亲孝期都只能夺情。紧接着又巡盐,她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她知之甚少,心有愧疚,自己常年不在家,又怕修儿受委屈,所以十年未娶。”
“花信宴,我从来没有去过,诗词不擅长,也不读,少年和青年似乎都一转眼过去了,转眼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倒也没觉得可惜过。隔两年会动一下续娶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我原本只想找个人替我管家而已,没想到遇上你,比我想要的已经超过太多……”
赵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失笑。
“你知道凌霜那时候来痛骂我一顿,我以为她是你在花信宴上两心相许的青年,心中竟大起妒意,她骂我一番,我一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松一口气,原来她不是男子。”
蔡婳当然不会相信赵大人会如他口中一样手足无措,只是反问道:“如果她是男子呢,如果我这次在新榜进士中选中别人呢?赵大人也不会后悔,对吗?”
她太了解赵擎,以至于赵擎都无从反驳。
“也许要到很久之后,我才会感觉到一丝遗憾,我的人生中,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东西。”他看着蔡婳的眼睛问道:“那天晚上,你问我,我看着火树银花的时候,会不会遗憾谁不在身边。我想了想,竟想不起我上次看火树银花是什么时候。”
他是宫宴的常客,赵家的年节焰火也是极尽奢华,他竟然从未看到眼里。诗词中总是才子深情,佳人厚意,但赵擎从来不是才子,正如他所说的,他不擅长诗词,也不会去读。那些细微的,幽深的,曲曲折折的,让被他高看一眼的贺云章都失态的东西,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尝试。
他只是这样认真问蔡婳:“如果我说我的世界就是没有火树银花呢,蔡小姐愿不愿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