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略作沉吟,道:“韦司理,我想看看此案的检尸格目。”
韦应奎立即吩咐差役,去二堂取检尸格目。
宋慈又道:“再取一张空白尸图,还有红笔。”
韦应奎微微皱眉:“宋提刑,你要空白尸图和红笔做什么?”
“韦司理不必多问,只管取来便是。记得再烧一盆炭来。”
韦应奎面带狐疑,冲那差役挥手道:“去吧。”
那差役领命,飞快地去了。
宋慈忽又道:“虫娘身上的遗物,现下放在何处?”
“遗物?”韦应奎摇头道,“除了宋提刑当天发现的那个荷包,尸体身上没找到任何东西。”
“什么东西都没有?”宋慈语气惊奇。
“别说身上没有,就连脸上头上,也没见一件首饰。她全身上下,就剩穿的衣物。”
宋慈想起当日虫娘在薛一贯处算卦时,耳环、珠钗等首饰一样不少,一出手便是名贵珍珠,可如今她死后,身上却是空无一物,连一件首饰都没有,莫非此案是劫财杀人?
过不多时,奉命取物的差役返回,取来了本案的检尸格目,以及空白尸图和红笔,交到了宋慈的手中,又端来一盆炭,在长生房中烧燃了。
宋慈拿起检尸格目,逐字逐句地查看,上面记录着虫娘尸体各个部位的检验结果:顶心、额头、两额角、两太阳穴、两眼、两眉、两耳、两腮、两肩、两肋并全;胸、心、脐、腹并全;阴门有损伤;两髀、两腰、两腿、两脚面、十趾并全;左膝完好,右膝有擦伤;左下臂有弧状伤,长不足半寸;两肘、两腕、两手、十指并全;脑后、乘枕全;两耳后发际连项全;两背胛连脊全;两腰眼、两臀并谷道全;两腘窝、两胆肚、两脚跟、两脚心并全。此外,还记录了尸体发现于西湖之中,裙袄撕裂多处,尸体肤色淡黄,眼睁口开,两手不曲,腹部不胀,口、眼、耳、鼻无水,指甲无泥沙,指甲内有少许血迹。
“致命伤位于何处?”看罢检尸格目,宋慈抬头问韦应奎。检尸格目上的记录极为翔实,唯独没有记录虫娘的致命伤位于何处。
韦应奎应道:“没发现致命伤。”
“没发现致命伤?”宋慈语气微变。
韦应奎一脸无奈,道:“我验过尸,还验过两遍,没验出致命伤来。”
虫娘死于非命,不可能没有致命伤。宋慈从怀中取出苍术、皂角,那是来府衙路上途经中和坊时买的。他将苍术、皂角丢进炭火盆中,道:“赵大人、韦司理,我要检验虫娘的尸体。二位若不想看,大可回避。”
赵师睪本就不愿在长生房中多待,大部分时间都捂着鼻子,此时见宋慈要验尸,不禁大感嫌恶,快步走出房去。韦应奎却是留在了房中,神色微微一紧,两手拢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火盆中苍术、皂角燃烧着,烟雾腾起弥散,长生房中的臭味顿时消减了不少。
宋慈将空白尸图和红笔交到刘克庄手中,道:“你跟着我,我让你怎么画,你便怎么画。”
刘克庄低头看了一眼尸图,上面绘着两个人形图案,图案上方分别写着“前”“后”二字,代表尸体的正面和背面。他道:“画什么?”
“尸伤。”宋慈说完这话,示意刘克庄张嘴,手轻轻一送,一粒圆丸落入刘克庄口中。
刘克庄含了一下,那是苏合香圆。他想起上次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时的场景,心想这次宋慈总算没忘了他。宋慈自己也含了一粒苏合香圆,移步至虫娘的尸体旁。
宋慈清楚地记得虫娘的尸体刚打捞上岸时是什么样子,如今时隔两天,因天气寒冷,尸体没出现太大的变化,只是腹部略微出现了膨胀,想是腹中脏腑腐败胀气所致。
宋慈将白布完全揭下,脱去裙袄,虫娘的尸体**在眼前。
刘克庄忙偏开了头,道:“宋慈,你这……这也太那什么……”
“别说话。”宋慈提醒了一句,将脱下来的裙袄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除了裙袄上那几道撕裂的破口,他又在裙袄的右肩位置发现了一小块青黑色的污迹。他凑近这块青黑色的污迹闻了闻,没闻到任何味道,又用手指在污迹上用力揩了几下,指尖染上了些许青黑色。他眉头微微一凝,心里暗道:“像是榉树汁?”
榉树多生长于南方,常见于河谷溪畔,取其树皮捣烂成汁,敷在皮肤上,色呈青黑,可以伪造伤痕。这一点宋慈是知道的,不仅他知道,连一些目不识丁的南方乡民都知道。在他的家乡建阳,乡民们常因一些田间地头的小事发生争执,有的乡民过于偏激,以自残甚至自杀的方式来诬赖对方,所用之法便是将榉树皮捣烂成汁,敷在皮肤上伪造伤痕,一些外地来的官员不明究竟,往往被蒙骗过去。这块污迹色呈青黑,很像榉树汁的颜色,倘若真如他猜想那般是榉树汁,为何会出现在虫娘的裙袄上呢?
宋慈暗思片刻,没想明白,将裙袄放下了。他开始对照检尸格目上的记录,从头到脚,一项一项地仔细检验尸体。
宋慈毫不羞避,仿佛没把虫娘当成一个女子,对每一个部位仔细检验、如实检喝,尤其是有伤痕的地方,会把伤痕的位置、形状和尺寸,丝毫不差地唱报出来。刘克庄却根本做不到这样,所谓非礼勿视,他从头至尾背转身子,听着宋慈的检喝,用红笔在空白尸图上画下伤痕。
检验完一遍后,宋慈打开由刘克庄抱进来的那只陶罐,置于炭火之上,将罐中糟醋煮热。糟醋的酸味很快弥漫房中,好在苍术、皂角还未燃尽,酸味闻起来不那么刺鼻。糟醋有吊伤显影之效,宋慈用热糟醋一遍遍地洗敷虫娘全身,仔细验看还有没有其他伤痕出现。
然而这一番亲自检验的结果,与韦应奎在检尸格目上的记录几无二致,唯独一处略有出入,那就是尸体指甲深处的血迹,不是每根手指都有,而是只有右手的拇指才有。宋慈专门让刘克庄在尸图上标注出这一点。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致命伤,依然没在尸体上检验出来。
韦应奎暗暗松开了握拳的手,道:“宋提刑,这次验尸我可没有草率,但凡尸体上能验出来的,我都翔实记录在检尸格目上,你又何必再多费这一番工夫?”
宋慈没理会韦应奎,向刘克庄道:“你去附近集市买一些白梅、葱椒、食盐和酒糟回来。再买一些藤连纸,若没有藤连纸,白抄纸也可以。”
刘克庄一一记下,快去快回,片刻便将这些物什买齐,赶回了长生房。
宋慈拿起白梅,那是用初熟的青梅子盐渍而成的。他剥取梅肉,加入适量的葱椒、食盐和酒糟,合在一起研烂,做成几十块饼子,放在炭火上烤到发烫。他拿来藤连纸,这是产自嵊县剡溪一带、用古藤所造的藤纸,最适合用来衬尸。他用藤连纸一张张地衬遍尸体全身,再将发烫的梅饼均匀地贴在藤连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