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这种膏粱子弟,只听说会包下青楼酒肆花天酒地,从没听说会包下客栈旅邸。那望湖客邸建在西湖岸边,是临安一等一的旅邸,往北不远便是韩府,韩?把望湖客邸包下来,莫非是韩府来了什么重要客人?我觉得这事有些离奇,再加上我爹与韩侂胄一向不睦,在朝堂上处处被韩侂胄针对,于是我想弄清楚韩?包下望湖客邸到底所为何事。我在附近的丰乐楼上等着,一直等到夜里,才看见韩?和史宽之带着几个角妓妆扮的女人,一起进了望湖客邸,心想韩?包下客邸,难道是为了带角妓寻欢作乐?我对韩侂胄大有恨意,自从做了大盗‘我来也’,便日思夜想着去韩府窃取可散之财。可韩府高门深院,家丁众多,又有甲士护卫,戒备森严,未计划周详之前,我不敢贸然前往,但要出入望湖客邸,却不是什么难事,能帮韩?散散财,整治整治这膏粱子弟,也算一舒胸中恶气。当晚明月当空,月光雪亮,望湖客邸毗邻丰乐楼,附近往来人多,我等了一段时间,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找到机会翻墙进了望湖客邸。
“那望湖客邸虽是旅邸,却没一点旅邸的样子,反而更像一座宅子,里面分东西二邸,分别唤作临安邸和西湖邸。我翻墙之处,正好位于东西二邸之间。当时西湖邸那边一片昏暗,临安邸那边倒是有一间房亮着光。我悄悄挨过去,透过窗户,看见史宽之在房中独自喝酒,之前进入望湖客邸的几个角妓也在房中,但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唯独不见韩?。房中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口打开的箱子,里面满是各种金银珠宝,几个昏醉的角妓脖子上、手臂上已经挂了不少珠宝首饰,显然是从箱子里得来的打赏。我越看越气,这些金银珠宝无一不是民脂民膏,却被这些膏粱子弟如此肆意挥霍。我捡起一块石子,看准房中灯火,准备先打灭灯火,再潜入房中偷取箱子。就在这时,西湖邸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这声惊叫过后,有人大喊‘什么人’,就见一个身穿彩裙、头上插着一支红色珠钗的女子从西湖邸那边仓皇奔出,飞快地逃出了望湖客邸的大门。很快西湖邸那边追过来一群人,为首的是韩?,其他的都是家丁。西湖邸那边没有灯火,一片昏暗,我还以为那边没人,没想到韩?和他的家丁都在那边。韩?身上有不少血迹,他骂了句‘驴球的’,命家丁去追那彩裙女子,无论如何要把人追回来。史宽之听见响动,从房间里出来了。这一下机会难得,我趁机翻窗进去,抱走桌上的箱子,又顺手在墙上留了自己的名号,然后溜出了望湖客邸。我从望湖客邸出来时,那彩裙女子和追赶她的家丁已不见了人影。当时我想着把偷到的金银珠宝尽快散给穷人,急着回城,便没管那么多。我将金银珠宝大都散了,只把一些便于携带的金箔留为己用,却不想让宋兄瞧出了端倪。”
“这么说,今天马墨的那番交代,倒是与你当晚亲眼所见的事对应上了。”
“不错,我当晚在望湖客邸见到过马墨,记得他的长相。若不是与我亲眼所见的对应上了,我岂会轻易相信马墨的话?更别说答应克庄老弟,明日一早一起去韩府掘尸了。”
宋慈吃了一惊,道:“你们要去韩府掘尸?”
“是啊,杀人就该罪有应得,既然知道了韩?杀人藏尸的恶行,我和辛兄岂能坐视不管?克庄老弟已经与我,还有辛兄约好了,明日一早同去韩府,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虫惜的尸体找出来。克庄老弟没跟你说此事吗?”
刘克庄只对宋慈说了马墨交代的那些事,却没有片言只字提及韩府掘尸一事。宋慈这时才算明白过来,原来刘克庄表面上与他和解,暗地里仍在与他斗气。“你说我意气用事,那我便意气用事给你看看。你不肯用心查虫娘的案子,那我来查。查案有什么难的?我也会。”刘克庄在苏堤上说过的这些话,又一次在宋慈的耳边响起。
“马墨现在何处?”宋慈道,“我打算将他押往提刑司,暂且看押起来。”
叶籁却摇头道:“明日一早,我们要靠马墨进入韩府,到时挖出虫惜的尸体,还要叫马墨与韩?当面对质。克庄老弟说过,只要他没亲自来,就不准把马墨交给任何人。克庄老弟交托的事,我定然要照办。”
宋慈想起之前对刘克庄提及将马墨押去提刑司时,刘克庄突然流露出失望之色,他当时还不明白刘克庄怎么了,此时才知道刘克庄早已定下了韩府掘尸的计划,对于他处置马墨的办法,刘克庄心中并不认同。刘克庄推脱说喝多了酒想休息,不愿随他来武学,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不肯将马墨交给他带走。他问叶籁:“你们要靠马墨进入韩府,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府守备森严,寻常人连门都进不去。不过马墨曾是韩府所有家丁中的管事之人,韩府里里外外的人他都认识,也熟悉韩府的布局,他有法子能进入韩府。”
“这么说,马墨愿意带路?”宋慈眉头一凝。
“他怎么会愿意?不过有辛兄的拳头在,他不愿意也得愿意。他说韩府东南侧有一小门,连接着伙房,每日五更天未亮时,伙房的奴仆便开始忙活,这道小门便会打开,奴仆们进进出出,只要扮作奴仆,便可从那里进入韩府。五更时候,韩侂胄已经离开韩府去上朝了,护卫韩府的甲士也大多跟着韩侂胄而去,东南侧的小门不会留下任何甲士看守。只要避开甲士进了韩府,府中的人马墨都认识,要去到后花园,就不是难事了。”
宋慈想起望湖客邸听水房中被换掉的被子和花口瓶,以及地上验出来的血迹,这些事情都与马墨的交代对应上了,也与叶籁腊月十四那晚在望湖客邸亲眼所见的事对应上了,心知马墨的这番交代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可他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只因马墨今天下午刚从南街柜坊逃走,转过背便去到了琼楼,明明认识刘克庄和辛铁柱,却不回避,反而一直等在琼楼看热闹,直到被刘克庄他们发现。他道:“韩府后花园埋尸一事,眼下并无其他线索和证据佐证,仍只是马墨一面之词,如此便要入韩府掘尸,未免太草率了些,就算挖出了虫惜的尸体,只怕也难以收场。查案当严谨慎重,切莫意气用事。”
叶籁却是一笑,道:“宋兄,听说你限期初十之前破案,眼下初八已快过去,你只剩最后一天,不知你打算如何查出真相?”
宋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韩府掘尸,风险有多大,我是明白的。宋兄若有更好的法子查案,我自会阻止克庄老弟这么做,可眼下宋兄并无良策,那就请别再阻拦我们了。”
“入韩府掘尸一事,干系重大,还当三思。”
“宋兄不必再劝,明日的韩府,我们是一定要去的。”叶籁道,“没其他事的话,宋兄请回吧。”说着抬起手,要送宋慈离开。
宋慈见叶籁眼中似有铁,知道再怎么劝都是无用。他想了一想,道:“腊月十四在望湖客邸的所见所闻,叶公子可以为此当堂做证吗?”
“当堂做证,岂不是要我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
“不错。”
叶籁没太多想,摇头道:“请恕我不能做证。”
宋慈知道叶籁是叶适之子,叶籁公然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不但自己会被下狱治罪,还会连累叶适声誉受损。宋慈点了点头,道:“叶公子但请放心,你的身份,我绝不会对外透露。”
“你是克庄老弟的好友,我自然信得过你。”叶籁道,“宋兄,请回吧。”
宋慈离开武学,回到了太学习是斋。众同斋喝了沆瀣浆,解了不少酒意,兀自高谈阔论,唯有刘克庄躺在床铺上,侧身朝内,一动不动,不知是在装睡,还是当真睡着了。刘克庄虽未对宋慈言明,可他今晚的种种举动,已显出他去韩府掘尸的心意已决。宋慈不再多说什么,躺回自己的床铺上,想着刘克庄他们去韩府掘尸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暗自思索应对之策。
正月初九,天无星月,冷风如刀。一大早,天还未亮,韩府东南侧的小门已经打开,伙房点起灯火,奴仆们进进出出,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刘克庄、辛铁柱和叶籁一身花匠打扮,带着锄头、铲子,由马墨领着,说是来松土粪壤,轻而易举便进入了韩府。一切如马墨所说,韩府中的人都认识他,虽然知道他已经被逐出了韩府,却也知道他是韩?的亲信,更知道他一向手段凶狠,眼见他进出韩府,根本没人敢管,反而向他点头哈腰地打招呼。马墨提着灯笼,一路上阴沉着脸,带着刘克庄等人一路西行,不多时便来到了韩府的后花园。
后花园中一片静谧,韩侂胄已经上朝去了,府中姬妾都在熟睡,韩?通常很晚才起床,奴仆们大都在伙房忙活,根本不会有人到这后花园来。
“尸体埋在何处?”四下无人,刘克庄问道。
韩府的后花园很大,花木众多,但天色昏黑,看不清哪里有枇杷树。马墨没应声,站在原地不动,辛铁柱在他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他才极不情愿地走向西南角,指了一下墙角的一株树,道:“这回我算是栽在你们手上了。”
刘克庄拿过马墨手中的灯笼,凑近一照,果然是一株枇杷树,树下的泥土有明显的翻新痕迹,显然这株枇杷树是不久前才种下的。西南角极为偏僻,周围树木掩映,即便有人从后花园中经过,也很难注意到这处角落。但刘克庄不敢大意,还是安排叶籁去后花园的入口处把风。叶籁道:“若是遇到急情,来不及通知你们,我便学鸟叫。”留下这话,独自一人去了后花园的入口。
刘克庄让辛铁柱把马墨绑在附近一株桂树上,然后他抡起锄头,开始掘土。
尸体埋在枇杷树下,要挖出尸体,就要先移开枇杷树。刘克庄出身书香世家,从小没干过什么体力活,用起锄头来很是费力,没抡几下便喘起了大气。
辛铁柱什么话也不说,一把从刘克庄手中拿过锄头,三两下便将枇杷树挖断,往下深挖泥土。他生得虎背熊腰,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力,只片刻时间,便挖出了一个大坑,但一直不见尸体。
刘克庄冲马墨道:“你们到底埋了多深?”
“没多深,”马墨应道,“很快就能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