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杰却微微摇头:“不奇怪。”
“不奇怪?”完颜良弼不解。
“是啊,人在遭遇困境、身陷绝望之时,倘若突然看见一个深为信赖的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能从此人身上获得救助,脸上流露出喜色,表现出高兴,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你说是吧,袁朗。”赵之杰说完这话,目光一转,看向一直被完颜良弼押着的袁朗。
袁朗一直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哪怕被赵之杰叫到了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赵之杰指着袁朗道:“这位袁朗,是熙春楼的厨役,熙春楼中有一角妓,唤作月娘,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虫娘在熙春楼时,与月娘情同姐妹,因为袁朗与月娘的关系,虫娘一直将袁朗视作值得信赖的人,两人之间私交甚好。虫娘准备与夏无羁私奔时,为了将自己留在熙春楼中的金银首饰取出来,找到了这位袁朗相助。”他抬起双手,在身前一环,“这么一大包金银首饰,都是经袁朗之手收拾好的,足见虫娘对袁朗有多么放心。虫娘还曾对夏无羁说过,熙春楼中只有袁朗肯真心实意地帮她,还会替她保守秘密,不对鸨母透露她私奔一事。虫娘对袁朗如此信任,途经清波门时正是因为看见了袁朗,她才会突然面露喜色,自行下车,去寻袁朗相助。”
“袁朗,初四那晚,你可是在清波门?”赵师睪听到这里,向袁朗问道。
袁朗仍是不应声,便如没听见一般。
赵师睪“咦”了一声,道:“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赵正使,你说这袁朗当时在清波门,可有凭证?”
“梅氏榻房有一对桑姓父女,初四那晚在清波门外摆摊做买卖,在虫娘下马车之前,他们刚刚瞧见了袁朗经由清波门出城。”赵之杰说到这里,看向宋慈,“昨晚我去梅氏榻房找桑姓父女查证时,宋提刑也在场。宋提刑,你觉得有没有必要现在派人去梅氏榻房,将这对桑姓父女请来府衙当堂对质?”
梅氏榻房与临安府衙一北一南,相隔甚远,桑老丈卧病在床,桑榆要留下照看,将两人请来府衙当堂对质,实在多有不便,又太过耽搁审案时间。宋慈知道赵之杰说这话,意在激他开口,于是道:“袁朗,初四那晚你带着妹妹袁晴出城,是走的清波门吧?”
袁朗无论是面对赵之杰,还是面对赵师睪,始终一言不发,不作任何反应。此时宋慈一开口,他虽未出声,却点了点头。
“看来还是宋提刑的话管用。”赵之杰微微一笑,随即恢复了正色,“袁朗与妹妹失散多年,来临安就是为了寻找妹妹,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于是辞了熙春楼的活计,打算带妹妹回乡,当晚推着一辆车,载着妹妹出城,沿西湖南岸而去。虫娘看见袁朗后,下马车去寻袁朗相助,自然也是去了西湖南岸的方向。当时已是深夜,天色又黑,西湖南岸已没什么行人。袁朗见到虫娘后,非但没有帮助虫娘,反而将虫娘杀害,绑上石头,沉尸于西湖之中。”
赵师睪奇道:“你刚才不是说,袁朗与虫娘私交很好吗?现在却又说袁朗杀害了虫娘?”
“完颜副使救助虫娘时,曾看见虫娘戴着珍珠耳坠,后来我又查到,虫娘生前随身带有一个荷包,那是她和夏无羁的定情之物,她常在荷包中放有珍珠。可是虫娘的尸体被打捞起来时,珍珠耳坠不见了,荷包中空无一物,身上找不到半点钱财,由此可见,此案极可能是劫财杀人。”赵之杰看着袁朗,加重了语气,“袁朗当天曾替虫娘收拾过金银首饰,那么一大包金银首饰,任谁见了都会眼红。当时深夜无人,又是在城外,再加上虫娘已与夏无羁分开,一个人孤独无助,袁朗于是滋生恶意,起了歹心,要虫娘交出那一大包金银首饰。可那些金银首饰都在夏无羁那里,不在虫娘身上,虫娘如何交得出来?袁朗求财不成,恐事情败露,于是一狠心,杀了虫娘灭口,又将虫娘身上仅有的财物洗劫一空,最后抛尸于西湖之中。他以为虫娘的尸体绑上石头,就会永沉湖底,不被人发现,却不想只过了一夜,苏堤上就有渔翁钓起了虫娘的荷包,认识虫娘荷包的宋提刑又恰巧经过苏堤,这才阴差阳错地发现了虫娘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消息很快传开,袁朗知道后,心中害怕。他刚辞去熙春楼的活计,虫娘紧跟着便死了,两人还在同一时段经过了清波门,说不定官府会把虫娘的死与他的离开联系在一起,怀疑他与虫娘的死有关。于是他不敢走了,假装盘缠丢失,又返回熙春楼干活,打算过上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离开临安。”
讲到这里,赵之杰伸手入怀,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道:“昨晚我带人去熙春楼,将袁朗带到都亭驿,一番审问之下,他无从抵赖,已经认罪。这是经他亲手画押的供状,赵知府请过目吧。”同时将供状展开,伸在空中。
赵师睪朝韦应奎看了一眼,韦应奎立刻上前,接过供状,呈了上去。供状上详细记录着袁朗杀害虫娘的经过,最末处有袁朗的画押。赵师睪看过后,又让韦应奎将供状呈给韩侂胄过目。
韩侂胄粗略看了一遍供状,朝袁朗斜了一眼。他没看出袁朗身上有任何外伤,可见赵之杰审问时并未用刑逼供,袁朗又没有喊冤叫屈,反而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一副早已认罪的样子,由此可见,赵之杰所查只怕都是事实,杀害虫娘的凶手就是这个袁朗。韩侂胄原本想查实完颜良弼杀人之罪,到头来完颜良弼不是凶手不说,反倒让赵之杰破了此案,还是当着这么多临安百姓的面,此事必然迅速传遍全城,不消数日便将遍传各州府,说不定还会传到金、夏、大理等国。想到这里,他脸色愈加难看。
赵师睪暗暗摇了摇头,最初是他向韩侂胄保证此案真凶就是完颜良弼,韩侂胄这才会禀明圣上,想借着此案大做文章,可如今查出来完颜良弼不是凶手,破案的还是金国正使,韩侂胄事后必会追责,他如何交代?他不清楚韩侂胄有何打算,不敢擅作主张,等着韩侂胄示意。
却听韩侂胄道:“赵知府,还不快将凶手拿下。”
赵师睪这才道:“来人啊,将凶犯袁朗拿下,打入司理狱,听候处置!”
韦应奎立刻带领几个差役,去到袁朗跟前。完颜良弼冷笑一声,在袁朗后背上一推,任由府衙差役将袁朗押走了。
公堂外的围观人群得知西湖沉尸案的真相,免不了对袁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纷起。
当着这么多宋人百姓的面,赵之杰破了西湖沉尸案,将公堂上的赵师睪、韦应奎、宋慈等宋人官员全都比了下去。他面带微笑,道:“韩太师、赵知府,西湖沉尸案已经告破,本使也该启程北归了,告辞!”这一次他没有再行礼,而是两袖一挥,便要负手而去。
“赵正使请留步。”宋慈的声音忽然在这时响起。
“宋提刑还有何事?”赵之杰回头道。
“西湖沉尸一案,赵正使是于昨夜破案,我也正好于昨夜破案,”宋慈道,“只是我所查到的真相,与赵正使略有不同。”
“哦?”赵之杰道,“有何不同?”
“袁朗虽是凶手,”宋慈摇头道,“却也不是凶手。”
此话一出,韩侂胄神色微动,赵师睪愣住了神,原本要将袁朗押往司理狱的韦应奎停了下来,公堂外议论纷纷的围观百姓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赵之杰不只是回头,连身子也转了回来,道:“宋提刑这话,本使听不大明白。”
“此案要说明白,只怕费时颇多,恐要耽误赵正使启程北归了。”
赵之杰原定于巳午之交启程,道:“时候尚早,本使愿闻其详。”
“既然赵正使这么说了,”韩侂胄道,“宋慈,你查到了什么真相,只管当众说来。”
宋慈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宋慈领命。”环看公堂内外众人,徐徐说道:“西湖沉尸案牵连甚广,关于此案的种种因由,还要从六年前说起。”
宋慈开头的这句话,便让赵之杰皱起了眉头。
只听宋慈道:“六年前,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叛投金国,罪及全家,他有一对孪生女儿,姐姐名叫虫惜,被罚为奴,妹妹名叫虫怜,被罚为妓,也就是本案中被发现沉尸于西湖的虫娘。此案死者虽是虫娘,源头却在她的姐姐那里。她姐姐虫惜,原在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史大人家中为婢,后来韩太师广纳姬妾,史大人便在半年前将虫惜送给了韩太师。”他看向韩侂胄,“虫惜容貌可嘉,韩太师一开始对她很是宠爱,甚至有意纳她为姬妾,却因得知她是叛将虫达之女,对她生厌,仍只让她做婢女。再后来,便是这位韩公子,见虫惜貌美,偷偷与之私通,竟致珠胎暗结,又怕韩太师责怪,于是包下望湖客邸,将虫惜藏匿在望湖客邸的听水房,要虫惜将腹中胎儿打掉。可虫惜非但不肯,反而要韩公子给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