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冯禄已经上钩,于是趁没人时又把他叫来,对他说:‘我还有一个坛子,装着许多银器宝物,藏在侍郎桥头的水中,你可以再去取来。’他不再怀疑,问我道:‘侍郎桥那地方是闹市,白天夜里都是人,我怎么取得了?’我问他家在何处,他说了住址,那地方离侍郎桥不远。我问他家中有没有妻子,他说有。我便说:‘换了是我,便叫妻子用箩筐装着衣服,假装到桥下浣洗,找到水中坛子后,悄悄放入箩筐,用衣服盖住,便可以拿回家去。’冯禄按我说的去做,果然又得了一笔横财,第二天又给我带了酒肉,还悄悄跟我说,韦大人险些因为太学岳祠的案子丢官,说我一天不认罪,韦大人便会折磨我一天,直到我屈打成招为止,劝我还是及早认罪,免受那皮肉之苦。我自有出狱妙计,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初六夜里,三更天时,我又叫来冯禄,对他说:‘我想出去一趟,四更天回来,决不连累你。’他当然不肯答应,我便拿他收受贿赂之事威胁,道:‘倘若我食言,一去不回,你顶多因囚犯越狱落个失职之罪,但我给你的金子银器,足够你花销一辈子了。倘若你不依我,我便告发你收受贿赂,到时可就不是失职那么简单了,恐怕还会充军流放,得到的那些金子银器也会被罚没,只怕到时候你更后悔。’冯禄怕了,犹豫再三,最终打开枷锁,拿狱卒衣服给我换上,偷偷放了我出去,叮嘱我一定要回来。
“冯禄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答应别人的事,从未食言过。我把没做完的事情做了,潜入张寺丞家,偷了一大包财物,用石灰在墙上留下‘我来也’三字,又把财物散给穷苦人家,赶在四更天前回了司理狱。张寺丞家被盗,自然会到府衙报案,大盗‘我来也’仍在外面行窃,一直被关在狱中的我,自然就不是‘我来也’了。”
叶籁这番话细细道来,各种关节极为翔实,公堂内外众人听得,再无怀疑,知道他便是名噪全城的大盗“我来也”。
宋慈听着叶籁的这番讲述,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昨晚发生的事。昨晚刘克庄赶到朱氏脚店,带来了叶籁,说要见他。叶籁见到宋慈后,说自己改变了主意,愿意当堂做证。刘克庄直到那时才知道叶籁便是大盗“我来也”,吃惊之余,试图阻拦叶籁这么做。叶籁之前在司理狱中受了那么多严刑拷打,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倘若当堂做证,等同于自认身份,他势必被抓回司理狱中,各种酷刑折磨定然少不了,还会连累父亲叶适声誉受损。可他有感于宋慈在望湖客邸当众揽下一切罪责的大义,不愿再缩手缩脚地隐藏身份置身事外,说自己决心已定,让刘克庄不用劝他。这才有了今日叶籁现身公堂、当众做证一事。
韦应奎听完叶籁所述,不由得想起叶籁在司理狱中时,曾说自己一二日内便能被释放出狱,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回事,心道:“好你个冯禄,吃里爬外的东西,竟敢背着我收受犯人贿赂,私放犯人出狱,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啪”的一响,赵师睪猛地拍击惊堂木,喝道:“来人啊,速将这盗贼拿下!”
叶籁敢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便没打算作抵抗,任由几个差役将自己拿了。
等到叶籁被几个差役拿下,反剪了双手无法动弹时,赵师睪才道:“你就是一个盗贼,有何资格当堂做证?一个盗贼口中说出来的话,岂可用作证词?”他不知道叶籁要如何做证,但心想叶籁腊月十四身在望湖客邸,只怕是亲眼见证了某些事,这些事一旦说出来,势必对韩?极为不利。他肥厚的手掌一挥,道:“将此贼押入司理狱,听候处置。”
几个差役立刻要将叶籁押走,宋慈却横步一拦,道:“事关人命案子,赵大人这么急着将叶公子抓走,不让他做证,是打算公然庇护杀人凶手吗?”
“宋提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赵师睪道,“他是个盗贼,如何能做得人证?”
“叶公子虽行偷盗之举,却不为一己谋财,而是为了劫富济贫,行心中道义,如此人物,凭什么做不得人证?”宋慈指着公堂外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道,“人命大如天,事关韩?杀人一案,你不让叶公子做证,不听一听他当晚在望湖客邸见过什么,就要将他投入牢狱,你问过在场众人答应吗?”
围观百姓大都将大盗“我来也”视为侠盗,平日里谈论起“我来也”,都是称赞有加,见赵师睪要将叶籁抓起来投入牢狱,本就为之愤慨不平,又见赵师睪不肯让叶籁做证,分明有意包庇韩?,都忍不住出声叫嚷,一时间群情激愤,声援叶籁之声滔滔滚滚,响彻公堂。
赵师睪脸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向韩侂胄。
韩侂胄眼见情势如此,又见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在场,尤其是完颜良弼,面带嘲弄之色,仿佛等着看笑话,于是轻咳两声,道:“待叶籁做完证,再押入牢狱处置。”
有了韩侂胄的命令,赵师睪只好示意拿住叶籁的差役先行退下。围观百姓欢呼雀跃,过了好一阵,才逐渐安静下来。
宋慈道:“叶公子,腊月十四那晚,你进入望湖客邸后,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还请如实说来。”
叶籁当即将他进入望湖客邸行窃,听见女人惊叫,看见月娘从西湖邸那边仓皇奔出,飞快地逃出望湖客邸,以及韩?满身鲜血地从西湖邸那边现身,吩咐马墨等家丁追赶月娘的经过仔细讲述了一遍。
宋慈看向韩?,道:“韩公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失窃,韩?被盗了一箱子金银珠宝,换作平时,他早就报官追贼拿赃了,可当晚他在听水房中杀害虫惜,此事牵涉人命案子,他不敢对外声张,没有报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还吩咐家丁将墙上的“我来也”留字擦去了,却不料今日叶籁突然自认大盗身份,出面当堂做证。韩?原以为叶籁亲眼看见了他杀害虫惜的经过,心中惶惶不安,此时听完叶籁的讲述,才知道叶籁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幕,顿时恢复了底气,道:“姓叶的又没亲眼瞧见我杀人,我虽派了家丁去追月娘,可我本人又没去追,什么虫惜和月娘,她们就算死了,与我又有何干?”
“那你倒是说说,你当晚为何满身是血?月娘又为何深夜慌张逃走?”宋慈道。
“我……我那晚喝醉了,自己跌了一跤,流了鼻血,不行吗?”韩?道,“月娘深夜逃走……那是因为我当是她偷了我一箱子金银珠宝,要抓她问话,她当然要逃。”
“你还要强行狡辩?”
“一个人一张嘴,凭什么姓叶的说的就是真的,我说的就是假的?”
“你说得对,一个人一张嘴,单凭叶公子一人做证,别说你韩公子不服,在场诸位当中,想必也会有人不服。”宋慈忽然话锋一转,“可我方才说了,我有两位人证。除了叶公子,我还找到了一位人证,此人腊月十四那晚也在望湖客邸,不但看到了你满身鲜血,还曾亲眼看见你杀害虫惜。只要请出此人做证,再与叶公子的话相佐证,想必你便无从狡辩了。”
韩?听宋慈这话说得胸有成竹,心中不禁又一次惶惶不安起来,心想莫非是马墨?可马墨对自己忠心耿耿,自己又待马墨不薄,实在想不出马墨有什么理由背叛自己。难道是当天身在望湖客邸的其他家丁?他看了看公堂外面,没有在围观人群里看见马墨和其他家丁。他道:“宋慈,你说……说的人证是谁?”
宋慈吐出了两个字:“月娘。”
韩?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道:“你把一个盗贼充作人证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好意思把一个开不了口的死人推出来。宋慈,我看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倘若你口中的这个死人开得了口呢?”
韩?的笑容立时一僵。
“你亲眼看见了韩?杀害虫惜,难道就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一辈子也不开口吗?”宋慈一字字有如惊雷,目光投向公堂外,投向刘克庄的身边,落在了一脸惊怕的袁晴身上。
众人都随宋慈转头,一道道目光向袁晴看去。袁晴吓得缩起了身子,眼睛里透着惊恐。
“宋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韩?诧异道。
宋慈却不应话,向刘克庄使了个眼色。刘克庄会意,当即拽着袁晴走进了公堂。宋慈围着瑟瑟缩缩的袁晴走了一圈,道:“事到如今,这一出戏,你还打算继续唱下去吗?”
袁晴仍是一副惊怕模样,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全然不懂宋慈在说什么。长时间默然不语的袁朗,这时忽然开口了:“宋大人,袁晴是我妹妹,她没有犯过事啊……”
“不错,袁晴是你的妹妹,也的确没有犯过事。可眼前这位,并非袁晴。”宋慈直视着袁晴,“我说得对吧,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