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回斋舍找来一根长杆,以及一个隔夜发硬的太学馒头,悬挂好后,交给了陆轻侯。他知道武学生都精于射艺,生怕有规律地晃动标物,会被对方预判标物的动向,以至于被射中,于是叮嘱陆轻侯一开始缓慢地晃动长杆,然后看他的手势,只要他握掌为拳,便立刻加大晃动幅度。他攀上墙头,道:“太学一向以礼为先,让你们武学先来。”话一说完,不等赵飞应答,立刻冲所有同斋一挥手,所有同斋立马同声齐叫:“一、二、三……”
赵飞一惊,忙取来弓箭,张弓搭箭,试图对准悬在空中的太学馒头。
刘克庄盯着赵飞的一举一动,将右手垂在围墙下,让武学那边瞧不见。陆轻侯一边轻轻地晃动长杆,一边紧盯着刘克庄的右手。当看见赵飞将弓拉满时,刘克庄立刻变掌为拳。陆轻侯得到信号,立马疯狂地晃动长杆,太学馒头大幅度地胡乱摇摆起来,不仅左右乱晃,还带着上下抖动。赵飞难以瞄准馒头,加之对面提前报数,此时已数到了“七、八、九”,逼得他不得不仓促放箭。他扣弦的手指一松,弦响箭出,却偏得厉害,这一箭没有射中馒头,越过围墙飞出老远,落在了射圃的西侧。赵飞脸皮涨红,“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极不甘心地将弓箭交给了其他武学生。
接下来轮到武学举起标物,换太学这边射箭。武学那边也找来长杆,挂上馒头,由赵飞来擎举标物。武学那边倒是没耍花招,一声声地开始了报数,赵飞也只是高举长杆,用力地来回摇晃。寇有功的射艺是习是斋所有学子中最好的,由他第一个登场,然而他一箭射出,仍是偏了不少。
此后太学和武学各出学子,十多轮之后,始终无人射中标物。太学这边十多位同斋,包括刘克庄在内,已经全数登场,只剩下宋慈了。
宋慈暂且不去想桑榆打听虫达一事,起身走到围墙下,接过了刘克庄递来的弓箭。
“我们习是斋除了寇有功,就数你射艺最精,看你的了。”刘克庄在宋慈的肩上用力地一拍。
宋慈听见围墙另一侧的报数声已经数到“六、七、八”了。他将圆木箭搭在弦上,仰头望着空中摇晃的馒头,举起了弓箭。在馒头晃动至最高处即将下落之时,他对准馒头下方一两寸的位置,指尖一松。圆木箭直射而出,刘克庄和同斋们同声欢呼,旋即化作一片叹息,这一箭几乎是擦着馒头的边缘掠过,只差毫厘便能命中。
武学那边传来一阵惊呼,手举长杆的赵飞更是吓得抚了抚胸口。斗酒已经折了一次,倘若比拼射艺再败,武学的众多学子往后面对太学生时,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接下来轮到武学射箭,该辛铁柱登场了。
刘克庄攀上墙头,见是辛铁柱上场,深知辛铁柱勇武非凡,射艺方面自然不容小觑。他没再给陆轻侯信号,而是让陆轻侯从一开始便疯狂地摇晃长杆,不让辛铁柱有瞄准标物的机会。辛铁柱大臂一抬,抓过了弓箭,随即挽弓如满月,在太学那边刚数到“二”时,骤然一箭射出。这一箭迅疾如风,去势如电,只见馒头陡然跳起,竟被一箭射中。圆木箭没有箭头,充其量只是一根打磨过的木棍,可辛铁柱的这一箭却将隔夜发硬的太学馒头射了个对穿,其势不衰,掠过射圃,击中一株大树,在干硬的树干上留下了一个凹槽。
武学那边顿时欢呼声大作,所有武学生围着辛铁柱又蹦又跳。太学这边众学子一惊之下,也不禁为之叹服。
刘克庄鼓起掌来,爽朗大笑道:“铁柱兄膂力惊人,射术精湛,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今日斗射,是我太学输了。”
此言一出,众武学生欢呼雀跃更甚。辛铁柱放下长弓,朝刘克庄抱拳为礼。
赵飞积压许久的那口气,这一下出了个干干净净。他大喜之下,不再为难王丹华,当场放了人。
就在刘克庄递出手,助王丹华攀过围墙回到射圃时,一个太学生忽然急匆匆奔来,寻到了身在射圃的宋慈,喘着大气道:“宋慈,可算是找着你了。中门那边有个叫黄五郎的人在找你,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黄五郎?”宋慈记得此人,那是袁朗的同乡,此前追查西湖沉尸案时曾与之有过接触。他不知黄五郎能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找自己,忽然心念一动,想到黄五郎与桑榆一样住在梅氏榻房,不知为何,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朝中门方向赶去。刘克庄在墙头瞧见了,不知发生了何事,跳下围墙,吩咐所有同斋继续习射,他自己则朝宋慈追了过去。
宋慈赶到太学中门,看见了等候在此的黄五郎。黄五郎一见到他,立马露出一口外突的黄牙,急声急气地告诉了他一个消息——桑老丈和桑榆牵连命案,已被官府抓了。
原来今早乔行简去梅氏榻房寻找桑氏父女时,黄五郎也在榻房之中。当时乔行简吩咐武偃去追拿桑氏父女,他本人则将榻房中所有住客召集到一起,查问了不少关于桑氏父女的事。黄五郎不知乔行简是什么人,向黄杨皮悄悄一打听,才知乔行简竟是浙西路提点刑狱。他不知桑氏父女犯了何事,竟惹来提点刑狱追查,又向黄杨皮打听,才知此前给桑老丈看过病的刘太丞今早死了,桑榆被怀疑有行凶之嫌,这才受到追查。后来乔行简结束了查问,武偃也赶回了梅氏榻房,禀报说人已抓回,乔行简便与武偃一道离开了。黄五郎入住梅氏榻房的这段日子,与桑氏父女一向交好,对桑氏父女多少有些了解,听说桑氏父女杀了人,总觉得不大信。他之前接受过宋慈的查问,后来私下问过桑榆,得知宋慈是提刑干办,与桑氏父女是同乡,又听说了宋慈接连查破多起疑案的事,这才赶来通知宋慈。他将这些事对宋慈说了,道:“桑榆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娃娃,前些日子,我只不过稍稍关心了一下她爹的病情,她便又是为我送饭,又是缝补衣裳的,这么知恩感恩的女娃娃,怎么可能杀人呢?还是杀的为他爹治病的刘太丞?我就想,会不会……会不会是官府弄错了。宋大人,你是他们的同乡,能不能想想法子帮帮他们……”
宋慈眉头一凝,道:“查案之人叫乔行简?”
黄五郎连连点头。
刘克庄追来了太学中门,听到了黄五郎所言。他见宋慈锁着眉头,知道宋慈对桑榆牵涉命案一事甚是关心,道:“我虽只见过桑姑娘几面,但以我的感觉,她不像是会杀人的人,此事只怕另有蹊跷。宋慈,半月期限未到,你眼下还是提刑干办,可不能坐视不理。”
宋慈摇了摇头,道:“我奉旨查岳祠案与西湖沉尸案,对其他案子无权……”
刘克庄不等宋慈说完,拉了宋慈的手便走,道:“有权无权,有时需要靠自己争取。乔行简不是新任浙西提刑吗?走,去提刑司!”
宋慈和刘克庄赶到提刑司时,已经接近午时,正遇上一批提刑司差役急匆匆地外出。这批差役中有许义,宋慈忙叫住了他,问道:“许大哥,今早可有一对桑姓父女被抓入提刑司?”
许义应道:“是有此事,那对父女眼下被关在大狱里。”
宋慈见许义神色匆忙,道:“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小的们奉命去净慈报恩寺一带查访。”
宋慈本以为刘太丞家发生命案,许义和众差役急匆匆外出,十有八九与刘太丞一案有关,没想到竟是去净慈报恩寺,奇道:“查访什么?”
“宋大人有所不知,今早乔大人到任了,不只抓了那对桑姓父女,还运来了一具尸体和一具骸骨。那具尸体是城北刘太丞家的刘鹊,骸骨却是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一具无名尸骨。乔大人命小的们去净慈报恩寺一带,查访无名尸骨一事,看能不能查出死者的身份。”许义朝走远的其他差役看了一眼,“宋大人,小的不跟你多说了。”向宋慈行了一礼,追着其他差役去了。
“净慈报恩寺后山?”刘克庄不无奇怪地道,“你我昨天傍晚才从那里下山离开,没听说有发现什么无名尸骨啊,难道是今早才发现的?”
宋慈没有说话,跨过门槛,走进了提刑司。
宋慈没有立刻赶去大狱见桑榆,而是去了提刑司大堂,想先见一见乔行简。大堂里空无一人,他又去到二堂,还是不见人影,只有一位年老的书吏在此。他一问书吏,得知乔行简眼下在偏厅,于是又赶往偏厅,却被守在偏厅门外的武偃拦住了。他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武偃入偏厅通传,很快出来,对宋慈道:“乔大人同意见你。”
宋慈当即走入偏厅。刘克庄跟着往里走,却被武偃拦住。
宋慈回头道:“他是我的书吏,我查案行事,一向有他在场。”
武偃打量了一下刘克庄,刘克庄也扬起目光盯着武偃。武偃没再强加阻拦,放下了手臂。
宋慈和刘克庄进入偏厅,立刻有一大股糟醋味扑面而来,好不刺鼻。两人抬眼望去,只见偏厅里烧着一只火炉,煮着一罐糟醋,旁边摆放着两张草席,分别停放着一具尸体和一具骸骨。偏厅中有两人,一人守在火炉边,正在试看糟醋的温度,另一人蹲在草席边,正在查验尸体。
宋慈听说过乔行简,其人在淮西提点刑狱任上断案洗冤无数,可谓声名远扬。他见那查验尸体之人戴着皮手套,想来便是乔行简,当即上前行礼,道:“提刑干办宋慈,见过乔大人。”行礼之时,他朝草席上的尸体看了一眼,辨认其五官长相,正是之前到过梅氏榻房为桑老丈看诊的刘太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