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处偷来的?”宋慈道,“你仔细说来。”
羌独活说道:“那是一年多前,有一回太师府来人,说韩太师病了,请师父去看诊,师父当时走得太急,忘了带药箱。我担心师父要用到药箱,想着给师父送去。我拿药箱时,怕里面的器具和药物不够,便清点了一下。师父的药箱有一处暗格,我很早便知道,那暗格一直是空的,可当天我清点药物时,却发现暗格里藏了一个小药瓶。我知道师父藏起来的药,必不是寻常药物,便……便偷偷倒出来一些,私藏了起来。我正打算把药箱给师父送去,黄杨皮却赶了回来,原来他跟着师父出门后不久,便发现忘了带药箱,赶回来将药箱取走了。”
“你私藏的药,便是牵机药吗?”宋慈道。
羌独活点头道:“我私下里暗暗琢磨那药,发现是以马钱子为主,心想多半是毒药,便拿后院里刚养的小花狗一试,没想到一下子便给毒死了,死时身子反弯,状若牵机,这才知道那是牵机药。我早前听说过牵机药,那是罕见的剧毒,听说吃过之人会毒入脑髓,以致毒发时身子反弓,状若牵机而死。听说师父有过一个女儿,便是误食了牵机药被毒死的,那时我还没有拜入师门。我对牵机药甚是好奇,暗自琢磨了好几个月,总算弄清楚了它的配方,便私自配制了一些。”
“你配制牵机药来做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这世上许多毒物,其实都可入药。”羌独活朝箱子里的几个瓶瓶罐罐指了几下,“这是砒霜,这是雄黄,这是蜈蚣和蟾蜍,这是千金子和天南星,这些都是有毒之物,却也都有各自的药用。我自入师父门下学医,对此尤是好奇,这才养了一些家禽,试用各种毒药。我想弄清楚各种毒物的药用之法,用多少能治病,用多少会伤身,用多少会致死,将来写就一部毒物药用的医书,或可留名百世。牵机药虽是剧毒,其实使用得当,亦可药用。我自去年配制出此药,发现此药若是外用,能消肿散结,通络止痛。我又拿大黄试用内服,发现极少量地服用,不会有任何事,稍稍多加一些用量,会致使头目不清,出现疯癫之状,再加大用量才会致死。可我试用这些毒药,都只在家畜身上使用,从没对人用过。师父中毒而死,真不是我下的毒。”
宋慈听罢,道:“后院里那只大黄狗,我看它总是自己转圈,是你给它试用了牵机药,它才变成这样的吗?”
“我多次给大黄用过牵机药,每次都把控好用量,它没被毒死,但变得头目不清,有些疯疯癫癫。”
“你还有牵机药吗?”
“还有。”羌独活从箱子里拿起一个黑色药瓶。
宋慈伸手接过,瞧了一眼,道:“这便是牵机药?”
羌独活点了点头。
宋慈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皮手套和银针。他将皮手套戴上,拔掉药瓶的塞口,小心翼翼地倾斜瓶嘴,倒了一滴黑色的药液在指尖上。他凑近闻了一下,这牵机药并没有什么特殊气味。他将这一滴牵机药均匀地涂抹在银针上,片刻后擦去,却见银针色泽如故,没有丝毫变色。他暗暗心道:“《诸病源候论》有载,银器可验金药、菌药、蓝药、不强药和焦铜药,砒霜乃是金药,银器接触便会变黑,可牵机药以马钱子为主,并不归属于这五类毒,是以银器并不会变色。刘扁的尸骨反弯似弓,状若牵机,骨色又有明显的发黑,用银器查验不变色,由此可见,他应是死于牵机药中毒。羌独活是从刘鹊的药箱里偷来的牵机药,这么说,牵机药不只做过太丞的刘扁有,刘鹊也有。”想到这里,他问道:“你说偷牵机药是一年多前的事,当时刘扁还在世吗?”
“师伯还在。”羌独活应道,“我记得当时临近中秋,是师伯出事的前几天。”
宋慈听了这话,眉头一凝,陷入沉思。
“我有一事,”羌独活忽然压低声音道,“想告知大人。”
“什么事?”宋慈回过神来。
屋内除了宋慈再无他人,可羌独活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周围,确定是真的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才道:“高良姜背着师父,与二夫人私通。”
“有这等事?”宋慈眉头微皱。
“以前师父外出看诊时,高良姜曾偷偷溜进侧室,那是二夫人的住处,好长时间他才鬼鬼祟祟地出来,而且不止一次两次。私下里没人注意时,他与二夫人还偷偷地眉来眼去,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羌独活被高良姜揭破了试用毒药的隐私,他也要抖出高良姜的秘密,如此以牙还牙,方能泄心头之恨,“此事关乎师父声誉,我本不该说出来。可如今师父死了,我怀疑是高良姜所为,是他毒害了师父,还望大人能为师父讨回公道。”
宋慈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后院中,高良姜等了好长时间,终于等到房门拉开。他见宋慈出现在门口,忙迎上去道:“宋大人,羌师弟都交代了吧?”
宋慈应道:“都交代了。”
“当真是他害了师父?不知那《太丞验方》……”
高良姜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宋慈道:“羌大夫,带路吧。”
羌独活应了声“是”,从屋子里出来,冷冷地瞧了高良姜一眼,领着宋慈走出了后院。
高良姜不知羌独活要带宋慈去哪儿,赶紧跟了上去,最后发现竟是去往家宅的西侧,来到了莺桃所住的侧室,他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紧。许义、石胆和三个药童也都跟了过来。许义见宋慈要上前叩门,抢上几步道:“宋大人,让小的来。”说着,上前拍打侧室的房门。
侧室之内,刘决明端坐桌前,正一笔一画地练字。莺桃身着艳服,坐在墙角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铜镜擦脂涂粉。拍门声突然响起,莺桃吓了一跳,忙起身去到房门处,透过门缝朝外面一瞧,见敲门的是官差,她有些慌神,嘴里说着“来了”,手上飞快地脱掉艳服,露出里面的素服,又将脸上刚涂抹的脂粉擦掉,再把胭脂水粉一股脑儿地收进抽屉里。她用指尖蘸水打湿了眼角,还不忘把头发拨乱,这才拔掉门闩,拉开了房门。她微低着头,怯生生地道:“差大人有事吗?”
“宋大人前来查案。”许义将身子一让。
宋慈走上前去,目光上下游移,朝莺桃打量了一番。他见莺桃神色黯然,眼角似有泪痕,像是刚哭过一场,可他看向莺桃的手时,却见其指尖上残留着些许脂粉。莺桃似乎察觉到了宋慈的目光,忙将手指捏了起来。
“可否入内一坐?”宋慈这话一问出口,不等莺桃应答,当即跨过门槛,走进了侧室。
高良姜向莺桃望去,莺桃也抬眼向他望来,两人眼神一对,莺桃眉眼间似有急色,高良姜忙走上两步,想跟着走进侧室,许义却抬手一拦:“宋大人查案,没他的吩咐,旁人不得打扰。”高良姜只好止步。莺桃柳眉微蹙,转回身去,跟着宋慈走进了侧室。
侧室之内,刘决明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着宋慈。宋慈先朝侧室里的布置打量了几眼,虽说室内不大,但各种漆木家具摆放得满满当当,处处透着华贵之气。他的目光落到刘决明身上,见刘决明在桌前坐得端端正正,小小的手握着长长的毛笔,纸上墨迹歪歪扭扭,已写下了好几行墨字。他微笑着摸了摸刘决明的头,道:“你是叫刘决明吧,你今年几岁了?”
“我今年五岁了。”刘决明小小的脑袋一点,声音明脆。
宋慈脸上的微笑顿时一僵。五岁之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太过特殊的年龄。他回头道:“莺桃夫人,能让小公子先出去吗?”
莺桃招呼道:“明儿,别练字了,去外面玩会儿。”见刘决明将纸笔收拾整齐,起身往外走去,又叮嘱道:“就在屋外玩,别跑远了,千万别去正屋。”正屋是居白英的住处,每次刘决明外出玩耍,她都不忘这般叮嘱。
刘决明出去后,宋慈示意许义将侧室的门关上。他让莺桃在凳子上坐了,问起莺桃是如何来到刘太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