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济明和陈芸果然都在家。
阮芋被油漆泼到的手没藏住,陈芸一改温柔样貌,劈头盖脸地把她臭骂了一顿,转头又倏地落下眼泪,将瘦弱的女儿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阮济明坐在沙发上没动,阮芋走到他身边才看见他脚上打了石膏,据说是和那群恶棍般的家属推搡间摔下楼梯崴了脚,陈芸哽咽着说幸好伤的是脚,万一手受了什么伤,你爸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阮芋以前总觉得自己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医院主任,母亲是好几家茶店的老板,他们家既有社会地位又有钱,她生病的时候一年上百万的医药费家里承担起来毫不费劲,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他们家也是如此弱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算得上孤独无依。她在学校努力读书,她妈妈在生意场上勤恳赚钱,她爸最辛苦,做学术做业务管行政,结果就因为一次算不上失败的手术,和几个有矛盾的医生,闹到现在被家属堵门,不敢去上班,甚至被人肉网暴,网上充斥着各种各样难听的骂声,阮芋这几天潜心学习都没有注意,直到有同学朋友转新闻链接给她,慰问她是否安好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爸已经成了网路上劣迹斑斑人人喊打的罪人。
医疗剧里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医闹戏码一个一个齐全地找上他们。
阮家仿佛坠入了无光的深渊,阮芋从回家后一直哭到晚上,擦干眼泪吃晚饭的时候,她很努力地鼓舞爸爸妈妈往乐观的方向想:
“医院会查清事实的,梁家人要是再敢闹事,我们就找警察,现在是法治社会。”
陈芸不得已告诉她:“你知道梁思然是什么人吗?她娘家是宁城最大的地产商之一,我们现在住的小区都和他们家公司有关联,还有物业,小区物业平常监管多严密,为什么会放那群人进来?我让朋友查了下,我们小区的物业公司原来就是梁家旗下的……”
说白了,宁城是梁家的地盘,只要梁家人不想他们好过,找什么公道都没用。
阮济明忍不住瞪陈芸:“你和孩子说这些干嘛?”
阮芋脸色苍白如纸,她还不了解大人所处的那个浇漓炎凉的社会,只能用简单的思维揣测着,只能相信正义总有一天会到达。
“梁阿姨好像得了产后抑郁症。”阮芋试探着说,“等她的病好了,也许就会清醒过来,知道我们都是救她的人。”
陈芸听见这话,不由自主望向丈夫。
阮济明的表情苦涩无奈:“我虽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对这方面也有一些了解。”
医者仁心,他顿了顿,不知道是同情自己还是同情病人,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
“梁思然的这个情况,你们都看到了。我觉得不像普通的抑郁症,她的被害妄想很严重,可能达到了精神分裂的程度。”
抑郁症的临床治愈率很高,精神分裂的临床治愈率很低,这个医学常识连阮芋都知道。
阮芋爷爷奶奶家的镇子里就住着一个久治不愈的精神分裂症老爷爷。据说他从六十岁开始就妄想他儿媳妇在他饭菜里下毒谋害他,无数次想把儿媳妇赶出家门,甚至曾经用菜刀砍伤人家。乡镇派出所离他家很远,他几乎每天跑去报一次案,连着报了二十几年,直到八十多岁的某天,因为中风意外死在了报案的路上。
当天晚上,阮芋做了一整晚的噩梦。她梦见有人死死地将她的脑袋按进一汪血红的池塘,画面一转又来到儿时居住的乡镇,有人拽着她去派出所认罪,那个人一会儿是老爷爷,一会是梁思然,面容一径的深凹恐怖,没有一丝活气。
最后一个梦境,她又回到池塘边,这回没有人按她,她失魂一般主动探头望了眼池面,深红如血的池水中蓦地映出一张熟悉的英俊脸庞……
阮芋惊醒过来,枕头上落了一片浅浅的湿痕,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洇出的。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令人缺氧窒息。
门铃响了,陈芸警惕地看了眼猫眼才打开门,从快递员手中接过快递。
应该是她前两天网购的食材。
阮芋刚从卧室里出来,迈着虚浮的步子去餐厅拿水喝,猛然间听到母亲厉声尖叫,她脑中“轰”的一声,赶到玄关,看见陈芸惨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地抬脚把快递盒一脚踹出门外,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那是什么?”阮芋睁圆眼睛问。
“没什么。”陈芸呼吸急促,掰着女儿的肩膀把她往回推,“快递员……送错快递了。”
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流涌动的早晨,大人们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这个城市,是眼下最好,或许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商量好一切才来通知阮芋。在阮芋的卧室里,母女俩相对而坐。
其实阮芋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们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客人,现在这个城市容不下他们,他们要不回老家,要不去安城投奔谢叔叔。去安城的概率更大一些,因为她的手术是在这边做的,三年之内都要定期复诊,万一产生排异,留在这边也更好应对。爸爸妈妈总是把她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而她自己……也比较想留在这边。
结果一如她所预测的。
“不要担心你爸,他一直都有出国访学的计划,正好趁这个……”机会两个词陈芸说不出口,“……去瑞士访学一年。前天提交了申请,那边的医疗研究院已经回复了,最快这个月底就能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