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秋“嗯”了声。 林至面上浮现一丝笑意,他就知道顾砚秋不会这么随便的。 林至站在门口,说:“那我等你会儿吧。” 顾砚秋没拒绝。 顾砚秋把包挎在肩上,锁好了办公室的门,林至和她一道出去,电梯一个到一楼一个到负一层,一楼的时候林至就出去了,朝顾砚秋比了个握拳的手势,顾砚秋淡淡地勾了下唇,继续往下,开车离开了公司大厦。 她是比平时提早下班了,却不是要去买新衣服见林阅微,她回了一趟顾宅。 入夏了,天色黑得越来越晚,天边悬着半轮落日,火烧云似的。顾宅坐落在夕阳落下的地方,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如非必要,或者顾槐喊她,顾砚秋是不会主动来顾宅的。林阅微走了将近三个月,除却她们俩一起来的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顾砚秋踏进大门,客厅的灯全都开着,顾槐坐在正中央的沙发上,双手搭在膝盖上,肩背挺直,背影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宽厚,但是却不能再给顾砚秋安全感。 “爸。”顾砚秋轻轻地喊了一声。 顾槐没应。 顾砚秋走到跟前,发现顾槐的眼睛微微合着,呼吸平稳,仿佛是坐着睡着了。顾砚秋没再喊他,而是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从头发丝到脚跟打量着这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哪怕他现在变得如此陌生。 顾槐鼻腔里喷出了一股气,搭在膝上的手指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顾槐眉眼垂着,透出疲态:“小砚秋?” 顾砚秋心口一酸,差点儿因为这样熟悉的称呼红了眼眶,她声音柔和下来,叫道:“爸爸,是我。” “来。”顾槐冲她招了招手,一如幼时。 对顾槐那些恨意在一个小小的动作下土崩瓦解,顾砚秋起身,坐到了他身边。 顾槐问:“你是不是觉得爸爸特别坏?” “是。”顾砚秋柔声说,“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娶别的女人,我不是反对你再娶,但是你也不该在妈妈尸骨未寒的时候做出这种事。还有,顾飞泉他……” 顾槐眼睑低垂,看不清他的神色,顾砚秋视线往下移到他的手上,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当年和她妈妈结婚时候戴的婚戒。 顾砚秋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抓住了顾槐的手,脱口问道:“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砚秋回来了啊,一回来就拉着爸爸说东说西的,感情真好。”贺松君腰肢纤瘦,着一身旗袍,款款地从楼梯踱步下来。 贺松君:“老顾,飞泉说在工作上遇到了点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讨教一下。” 顾槐说:“你让他过来就是。” 贺松君瞬时就笑了,“嗐”了句:“飞泉那个傻小子,说什么怕你会觉得他不成器,不敢来问你,你是他爸,怎么会计较这点小事,你说是不是?” 顾槐压着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砚秋的问话被贺松君打断了,心下恼怒,顾槐动了动他握在顾砚秋手中的手掌,抽了回去,说:“你工作了一天累了吧,饭菜还要一会儿好,让阿姨先给你盛碗冰镇莲子汤喝。” 顾槐又说:“松君,让飞泉也下来喝一碗,他今儿早上出门我看他黑眼圈很重,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 男人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关心,贺松君前二十多年都在图这么点温情,可惜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眼角差点泛出了泪花:“我现在就上楼叫他。” 顾槐在心里叹了口气。 贺松君走了,顾砚秋旧事重提:“爸……” 顾槐打断她:“去喝莲子汤。” 再就闭上了眼睛,任顾砚秋说什么他都一概装作没听见。 顾飞泉在房间里工作,顾槐上次升了他的职,让他担任分公司的总经理,现在是完完全全的掌权人了。他很有拼劲,年轻力强,连轴转依旧精神百倍。不单是为了做给顾槐看的,更是为了他自己。 “飞泉。”贺松君抬手敲门,对着门缝说话。 “进来吧妈,门没锁。” 顾飞泉一抬头就看见他妈妈那张脸上显而易见的笑容,不由得跟着笑,问道:“什么事情那么开心啊?” 贺松君瞧着顾飞泉,顾飞泉长相随顾槐,眉高眼阔,天庭饱满,文质彬彬,穿一身高定的白色衬衫,很有社会精英的感觉,贺松君越看这个儿子越欣慰。 顾飞泉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说道:“到底怎么了,你别光笑不告诉我啊。” 贺松君说:“你爸让你下楼喝莲子汤。” 顾飞泉说:“就这?”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贺松君又说:“你爸说今天早上出门看到你黑眼圈很重,让你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你爸还是很关心你的。” 顾飞泉一时失语,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俊秀的眉眼安静着,透出一丝茫然。这真的会是顾槐说出来的话吗?他不信。 贺松君:“所以说你只要好好表现,你爸爸是会看到的,你不比任何人差,尤其是那个顾砚秋。这个顾家,迟早是我们母子俩的。” 贺松君把顾飞泉房间的窗户打开,从这个方向看去,顾宅尽收眼底,贺松君目光贪婪地一寸一寸土地看过去。 身后的儿子却迟迟没能给她回应。 贺松君回头,顾飞泉又在笔记本上打键盘。 贺松君:“……” “你在这里努力工作有什么用呀,你爸又看不见。”贺松君恨铁不成钢道,“你下楼去啊,刷一点存在感是一点。” 顾飞泉心里不屑讨好顾槐,敷衍地说:“等我写完这段话的。” 贺松君说:“顾砚秋回来了,就在楼下。” 顾飞泉闻声便动了,贺松君跟在他后头,心想还是这招杀手锏厉害。她儿子对顾槐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在贺松君的授意和催促下才会做一些会让顾槐开心的事情,唯独对顾砚秋,十分不对盘,能够让顾砚秋添堵顾飞泉做什么都乐意。 这不,顾砚秋听到楼梯上脚步走动,便抬眸看了过去,顾飞泉顶着一张和顾槐三分相似的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妹妹回来了。” 他刻意加重了“妹妹”两个字的读音,果见顾砚秋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心中大感得意,坐下将自己的那碗莲子汤拨了过来。 顾砚秋今天回家以后心情不是很好,懒得和他虚与委蛇。奈何顾飞泉不打算放过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前几日我还在广告屏上看到了妹媳的照片,我听人说她是在录什么节目,以后打算出道当明星?” 顾砚秋握勺的手顿了顿,说道:“是。” “听说娱乐圈里乱得很啊,有些事情很难避免,尤其是女星,妹妹可要看牢了。”他意有所指,所指还相当不客气。 顾砚秋放下勺子,勺柄和碗沿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我更喜欢你叫我的名字。”顾砚秋冷冷地看着他,“还有,我的妻子我自然会照顾好,不劳你操心,就算我力有不逮,林家又岂是吃素的。我看大哥是加班加糊涂了吧,连这点儿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顾飞泉笑了笑,说:“我也是关心则乱嘛。” 顾砚秋瞧他良久,冷不丁问:“你有女朋友吗?” 顾飞泉:“……” 顾砚秋:“关心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吧,别让你妈着急。” 顾飞泉:“你——” “我很好,好得不得了,多谢关心。”顾砚秋把空了的碗放下,起身离开。 贺松君是在一旁的,恰好听到了顾砚秋和她儿子的对话。顾飞泉仰头将莲子汤一饮而尽,便要重新上楼,贺松君一把拉住他,低声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啊?妈都没有问过你这个。” 顾飞泉甩开她手,怒道:“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帮她说话?” 贺松君说:“我当然是你这边的,这和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没有冲突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过完生日就三十了,该为自己打算了,你要是为顾家续上香火……我还没说完呢。” 家长的唠叨永远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顾飞泉跑得比兔子都快,两秒钟就不见了。 站在原地的贺松君:“……” 她暗自琢磨着,是时候把这件事情提上日程了。 顾砚秋用了几句话,就让顾飞泉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恨不得离家出走。顾砚秋不想和顾飞泉争,顾家的一切本来就是她的,她分毫都不让。 貌合神离的一家人吃着饭,饭桌上,顾砚秋把她这段时间在公司的感触和发现告诉了顾槐,顾槐坐在饭桌的主位上,掀了掀眼皮道:“所以你的打算是什么?” 顾砚秋愣了一下,她突然发现顾槐就这么坐着,慢吞吞地和她说话,浑身上下透出某种说不出的腐朽暮气,几乎和以前运筹帷幄、淡然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槐:“嗯?” 顾砚秋眨了下眼,方才眼前所见犹如幻觉,顾槐正襟危坐,仍旧不怒自威。 顾砚秋说:“我是想缩减机构,把不能用的人辞退。” 顾槐还没说话,贺松君先哎呀了一声,说:“那这么做不会得罪安排他们进来的人吗?刚刚听你说这些人好多都是上级安排过来的,他们针对你怎么办?” 顾砚秋不紧不慢地说:“所以我才想征求爸爸的同意。” 贺松君惊讶道:“你要公布集团太子女的身份吗?” 顾砚秋说:“一切听爸爸的。” 贺松君心里其实急死了,一旦顾砚秋在集团公布身份,别的不说,对那些人的站队就是个很大的信号,现在她儿子还在外围没能进去,公司就一个顾砚秋,不管她是小职位还是什么,哪怕是普通员工,在那些人的眼里都会不一样。 贺松君朝顾飞泉使眼色,顾飞泉埋头吃饭只当没看见,总公司的事,他能说上什么话。 贺松君气得在桌下踩了顾飞泉一脚,顾飞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顾槐没在饭桌上答复,而是在之后把顾砚秋叫进了书房。 “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是我和你两个叔叔投的资金,之后的三十年,经历了好几轮融资,董事会的成员构成越来越驳杂,其中以我为代表的一方和另一派姓吴的,因为公司是否要上市产生了分歧。” 这是顾砚秋第一次听顾槐说公司领导层的事情,她意识到这幢看起来金碧辉煌的摩天大厦或许里面早就是凄风苦雨了。 “我是主张不上市的,现在经济形势不大好,而且我们公司利润稳定,这些年一直在上升期,多少和我们一样性质的公司上市结果被经济浪潮卷得渣都不剩。姓吴的那派主张上市,上市了公司他们手里的股份便能获取更大的利润,他们还想拉基金公司签对赌协议融资。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顾槐咳嗽了声,“你说我能同意吗?” 顾砚秋给他倒了杯水,顾槐喝了一口,说:“就因为上层争斗,下面的人纷纷站队,一些人就钻了空子,搅风搅雨,把公司搅得乱七八糟。再这么下去,公司怕是要完在我们这些人手上。” 顾槐低头,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说:“所以我把你安排到了公司。” 顾砚秋蓦地抬起头,和顾槐老谋深算的双眼对上。 顾槐望着她,一笑。 顾砚秋和顾槐在书房谈了许久,外面夜色深浓,不时响起几声夏虫的鸣叫。 这天晚上,顾砚秋躺在床上许久都没能睡着。 她发现很多事情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顾槐不在饭桌上说那些话,而是单独把她带到了书房,明显是为了避开贺松君和顾飞泉母子俩的,这说明他仍是将顾砚秋当成他唯一的公司继承人的。 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娶贺松君,还把顾飞泉迎进家门,认他为长子,又摆出一副锻炼顾飞泉的模样;他为什么性情大变,在收走前妻所有遗物清除所有痕迹的同时保留了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时时摩挲;他为什么对自己的问题噤若寒蝉避口不谈。 成堆的为什么挤满了她的脑子,顾砚秋辗转反侧,开灯坐了起来,从床头柜上拿过先顾夫人给她留下的佛珠,小颗粒的佛珠上每一刻都刻满了蚂蚁大小的经文,顾砚秋用手指在上面细细摸索着,祈祷如果她妈妈在天有灵的话能不能给她一点提示,让她不要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她要走的这条路上,被大雾笼罩着,前后都是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