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统治者都决心要营造新世界时,带来的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宣宗爷扫黄,目的是整肃官风,只是废除官妓。可正德爷扫黄,于公是为了整肃社会风气、吸纳女工、促成李越出山;于私是为了实现对月池的承诺,治愈她的心病。所以,他做得要彻底得多。
在心学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后一年的时间,他直接将拆卸妓院,扫除暗娼纳入当年的官员考核标准。底下的官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些年是怎么了,怎么就和女人的事情杠上了!甚至有人指责是内宫妇人撺掇,把矛头都指向了夏皇后。朱厚照对这种奏本置之不理,他挑了几个扫黄先锋知县,一次性连升两级,赏赐重金。吵闹的声音沉寂了,大家都夸皇爷嫉恶如仇,不明白没关系,只要能升官,只要能有赏金。别说去捞妓女了,就是把他们家里人送进去也行啊。
各地开始疯狂内卷,因为考核是依据清除的窝点数和拯救的人数来评判的。真正的妓院扫光了,那就再造新的妓院。真正的妓女救完了,那就找人去冒充妓女。什么奴婢、家生子,干脆一股脑的都塞进去。当然,他们不敢强逼这些女子冒充,李越掌刑甚严,他虽然近日告病,可底下人也担心捅出篓子,所以一般是威逼利诱女子的父兄,让她们自己家人去干脏活,即便东窗事发,他们也可以辩驳。
这招果然管用,被“援助”的女子果然越来越多,最后达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惊人到连朱厚照这个不了解青楼的人,都觉得不大对劲。他又启动了他的暗访制度,锦衣卫和御史分别下去查探,这一查才查出了大毛病,又急忙去严惩欺上瞒下者,勒令制止。
杨廷和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道:“您的用意虽好,可也需知过犹不及之理。”
这是在叫他收手,将那条离谱的考核条例剔除出去。朱厚照只能依从,如此才止住了这场假冒之风。
接下来,青楼女子重获自由,总得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然很快,她们就要重操旧业,甚至过得更惨。这也是月池明确告诫过他的,他当然不会疏漏。秦楼楚馆经营多年,也积累许多财富。这些脏钱全部充公,北方建布场,南方建丝场。妓女全部放足、脱离贱籍、给予报酬、去做女工。全部脱籍,这是真真正正的大手笔。
很多女子都感激涕零,开始嘲笑她们急急忙忙去给人做婢妾的同伴:“都说了是真正的仁政,她们还不信,非得绞尽脑汁去嫁那些个老东西。那个王员外,我记得肚子都有八个月大了吧!”
这话说得十分促狭,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然而,待她们到了织场后,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凶狠的嬷嬷拿着长鞭,日日盯着她们劳作,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到了天黑时才能休息。她们的脂粉华服被全部收走,稍微打扮,就又被辱骂为“贱蹄子”、“狗改不了吃屎”、“穿得这骚样子又要去勾引谁”。
逃出一个狭窄囚笼的女人们,发现她们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并且这个牢笼还逃不出去,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她们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走向了两个极端,一部分是极力要逃跑的,边跑边骂:“老娘还不如去赚皮肉钱呢!”,另一部分是真的羞愧至死,她们丢掉所有装饰,蓬头垢面,从早干到晚,连病了也不休息,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们再变干净。累死的人不在少数,当地的官员还为她们建立了贞节牌坊,这又导致了更多人累死。
在以妓女的艰辛和性命为代价,各地布场、织场的雏形建了起来。之后,其他民妇也必须要从家里走出来。勒令放足的哭声和强迫缠足的哭声一样大。因为放足之后,这些青壮年女子就必须早起出门去镇上干活,晚上才能步履蹒跚地回来。年幼的女儿抱着年迈的母亲,年轻的母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都是痛哭流涕。
男人们倒是还能接受:“让她们把娃娃背去做工不就好了。”
差役同样责骂她们:“现在有那么多新农具,家里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干活了,你们留在屋里干什么,光想享福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们男人出徭役,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年。你们天天都能回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女人们委屈道:“可家务也是我们做的啊!”“还不如关在镇上不回来呢,白天做完工,晚上还要收拾家、伺候人!”
夭折的婴儿数目剧增,放足后因为过度劳累而伤亡的妇女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因无人看管,死在家里的老人。这个数字之庞大,庞大到作为治农官的男人都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就要激起民变了!雪片一样的信笺递到了月池手中。
谁也不知道,她看到这些信,知晓这些消息后,是怎样的心情。她当即换好衣服,策马一路狂奔,她又一次敲响了镇国府的大门。
这声音听在朱厚照的耳中,如同天籁。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了。在迎月池进内宅时,他上翘的嘴角连压都压不下去。毕竟,自上次鸿宾楼分别后,已经过了快两年了。
他几乎在小心翼翼地讨好她。他忍不住介绍,这两年时光里,他对他们的家做了哪些亲历亲为地改造,全部都是按她的喜好来,每一样都尽善尽美,却不过分奢华。
他说了很多,却遗憾地发现她的兴致不高,这才从急于献宝的心态中挣脱出来。他带她来到书房,一面问:“是出什么事了吗?”另一面还叫厨房送来了她爱吃的点心。
他将三层玉带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茶,吃一点儿。你的脸怎么白成这样。”
他想捂捂她的手,却不敢动。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能出什么大事呢?接下来,月池的话就让他心一松:“是你下令,令妇人放足,征她们为女工。”
原来是为这个。他期待道:“你欢喜吗?”
他明显感觉月池愣了一愣,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可他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我实现了对你的承诺。妇人不必再出卖皮肉,不必依附丈夫而活,她们也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你,不高兴吗?”
她的神色开始变得可怕:“对我的承诺?”
朱厚照有些受伤:“我说过,权柄集中于我,我会叫此世比你的前世好一千倍一万倍。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月池的情况太不对劲,让他不得不把其他惊喜也提前揭露:“等女工、女官立稳脚跟,我会再行扶持,先让她们与宦官制衡,像你一样出类拔萃的也可进入朝堂。虽然短期内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爱漂亮、爱自由、爱享受,可等政局稳定了,咱们可以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微服私访。到百年后,你可以恢复身份。你不会像平阳昭公主一样,连功绩都被抹去,你会和男子一样,配享太庙!”
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了,可她还是不开心。她似是呆住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突然开始干呕。
她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可她们过得很不好,死了很多很多人,已经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
“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我跟你交换的,是让她们过好一点,而不是让所有人都平等地去做牛马!”
“可男子过得也是这样的日子。”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你放心,他们能果腹,就不会闹事。”
月池依然静静地看着他。久别重逢,她就是这个样子。他的语气也更加严厉:“朕已经看在你的份上优待妇人,你总不能让她们白拿好处,却不为朝廷效力吧!即便是朕同意,其他人不会同意。阿越,我说过无数次,你不能和所有人作对!”
他顿了顿,又缓和下来:“等形势稳定下来,等技术发展更好,庶民享受的好处也会更多,不必急于一时。他们总能过好的。”
可无论男女,黔首始终是盛世底层,不是吗?她没有问出口。已经有答案的问题,不需要问出口。她只是夜夜痛彻心扉,这都是她造下的孽债,都是她因一己之私造下的恶果。他原本没有是这样的权力的,他的手在以前根本探不到社会深处。可如今的他,在考成和乡约的帮助下,可以把锁链套在每个人头上。他在过去更不会有这般“物尽其用”的想法,可现在的他除了收税,还要垄断,除了剥削男人,更要榨干女人的使用价值。潘多拉的魔盒,是她打开的。她明预料到了后果,却仍做出了选择。
三天后,她就回归刑部尚书的本职,先是展示种种惨案,叫停了这种疯狂修建织场的行为,放女工还家。接着,她就力排众议,一面加厚雇佣女工的薪酬福利,一面发下银两救济受创的家庭,安定人心。最后,她还鼓励村中集体看顾孩童、老者。这才在勉强在官方和民间找到了平衡。
正德一十年,年仅三十六岁的李越正式入阁,任文渊阁大学士。消息一经宣扬,就震动宇内。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三十六岁未免还是太年轻了些,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既是一个信号,又是一个警告。这意味着,皇爷已经无法坐视内斗愈演愈烈,所以连他病歪歪的心腹都派出来了。这时,要是有谁还要生事,那么下一次廷仗或大狱里,就必有他一家整整齐齐。
近日的会议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司礼监、内阁、大九卿、五军都督府,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人不是讲对错,而是讲派系。这虽看起来是一件好事,但是你做了就必定会变成一件坏事。这虽然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但是我做了就肯定能变成好事。可今天,所有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只有月池喝茶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她似才察觉:“怎么没人说话。是我的不是,一直缠绵病榻,忘了和大家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