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某个小镇。
冬雨稀稀拉拉的,地面微湿,偶尔能够看到一些积水。路上的行人慢慢地走着,有人紧紧地裹着衣衫,今日的气味其实还不算冷,江南的十一月有此气温已经算是非常的温暖了,但寒风裹挟着细雨吹到脖颈之中却让人浑身发抖。
一辆马车在细雨中到了一个宅院前,马车中的两个乘客跳下,脚下的青石板上没有什么水迹,发出轻轻地声响。
一个乘客轻轻地叩门,然后在门内只打开了一条缝隙的时候就硬生生挤了进去,飞快的跑过庭院,进入了大堂之中,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抱怨着:“这江南的冬天真是冷啊。”
另一个乘客也进了大堂,笑道:“这也叫作冷?”他抹掉额头的雨水,露出一张稚嫩的脸,正是陆云。
大堂中安放着十几个炭盆,温暖如春。
陆机起身迎接道:“潘安仁是没见识过江南的冬天,以后只怕有得罪受了。”他兵败之后就逃回江南,在临海郡买了一个屋子,每日看看日出日落,钓钓鱼,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有仆役急忙端来了热酒,潘岳大口喝下,只觉一股暖流流淌了全身,从脚尖到头发都活了过来。他这才笑道:“我去过平州昌黎,以为平州已经够冷了,没想到这江南竟然更冷。”
大堂中一群陆家的子弟微笑着,心里竟然有几分得意。
陆机与潘岳寒暄了几句,介绍了大堂内的陆家子弟,这才道:“你大老远跑来江南,为了何事?”自从胡问静横扫了天下,二十四友凋零四方,久已不见,唯有书信往来,而潘岳一直躲在中原,忽然来访,必然有要事。
潘岳见大堂内都是陆家的人,道:“士衡可知道大楚宁远将军陆易斯?”
陆机苦笑,道:“知道。大楚朝皇帝胡问静第一次封赏群臣,每一个上名单的人都透露着巨大的信息,我怎么会不知道?”
潘岳点头,这份官职名单被天下无数人悄悄的研究和揣摩,只盼从中看出胡问静的心思,以及找到金大腿。他道:“宁远将军看似只是五品官,但是透着的意思不太一般。”
胡问静封赏群臣出人意外的小气,哪怕武将排在第一位周渝也不过是一个三品前将军,马隆不过是四品将军,如此一看这五品将军立马变得很有分量了。
陆机淡淡地道:“这是胡问静还要继续用兵,唯恐封无可封,唯有赐死。”文鸯、刘弘带领大军在幽州与胡人激战,司马越司马柬带领无数百姓缓慢北上,白痴都看出来胡问静要继续向北用兵,将胡人赶尽杀绝了,这胡问静刻薄的封官的意图就很明显了,大楚朝未来有的是封官晋爵的功劳,必须留出封赏的空间。
潘岳点头,几乎一秒钟就知道陆机躲在了临海郡之后与世隔绝了,竟然还不知道天下皆知的大事。他慢慢地道:“宁远将军陆易斯在十余日前击破了琅琊王氏最后的营寨,杀尽数千琅琊王氏子弟和士卒,跟随琅琊王氏的万余百姓十抽一杀,三抽一挖矿……”
陆机打了个寒颤,忽然知道王衍的下场了。
潘岳果然道:“……王衍被凌迟处死,白骨放在京观最上层。”他将王衍当众劝说陆易斯反叛,陆易斯不屑一顾,直接杀了等等的事情一一说了。
陆机脸色白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颜色,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王衍竟然不知道时代变了。”他在胡问静的手中输得一塌糊涂,几十万大军在数日之内就彻底崩溃,扬州各处要地未见敌军而丢失,“陆机”二字成了沽名钓誉废物草包的代名词,陆机怎么会不反复复盘?陆机和陆云以及一群陆家子弟的反复的复盘,又寻了东吴的故旧将领老卒,不断地询问,深入的了解,终于搞清楚了一件事情。
才华、道德、文采、品行等等世人推荐的领兵大将的素质与打仗没有一文钱的关系,甚至不足以纸上谈兵。
这个答案让陆机陆云和一群陆家的子弟目瞪口呆,被人鼓吹了几百年的出将入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以及陆家和江东数个穿着文人的衣衫的“都督”,都不会打仗?
这个答案太可笑了,谁敢说“曲有误,周郎顾”的周瑜不会用兵?谁敢说单刀赴会的鲁肃不会用兵?谁敢说儒雅风流的陆逊不会用兵?
但面对老兵和老将看着陆机陆云不屑的眼神,以及在寿春的大败,陆机陆云等陆家子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周瑜鲁肃陆逊不是因为文采风流才会打仗,而是又会打仗,又文采风流。
只会文采风流的陆机陆云等人在沙场上就是菜鸟中的菜鸟,同样只会道德高尚,只会文采风流的诸葛亮司马懿等人能够纵横沙场,只是因为同样遇到了菜鸟,两只菜鸟互啄,胜利的这个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陆机陆云等人有种一辈子被人蒙在鼓里,以及一辈子的努力被人彻底推翻的恐怖、愤怒,以及浓重的失落。这个时代变了,道德高人竟然不会打仗了!
陆机想着王衍,有种同命相怜的悲凉和理解。他失去了一切,逃到了偏僻的临海郡躲藏,这隔着重重山地、靠着大海的临海郡几乎是大楚朝势力无法快速渗透的地方,在未来可见的二十年内这里仍将保留着朴实的民风。在这里他依然因为身穿文人衣衫被人尊重,依然可以待在家里,不需要担忧集体农庄。但王衍显然没能看清时代的变迁,依然以为道德高尚就能文武全才,出将入相,然后,王衍就悲剧了……
陆机的笑容苦涩,或许王衍压根不信时代变了,没有山崩地裂,没有万雷渡劫,没有黄河水变清,一切与千百年来的每一日一模一样,王衍怎么会相信时代变了?在王衍的眼中胡问静与大楚朝只是与大秦、大汉、曹魏、东吴、大缙相同的新旧交替,成王败寇,太阳还是从东面升起,豪门的酒肉依然多到发臭,一切都没有变化。
陆机举起酒杯,对着天空道:“王衍啊王衍,这杯酒替你送行。”他将酒水倒在地上,看着浊酒横流,心中不可抑制的有些悲伤,山涛、司马攸、殷浩、王衍……一个个道德完人尽数去了,这个时代已经落幕了。
陆机对潘岳道:“安仁是来找我为王衍写赋悼念的?我最近很少动笔,有些生疏了,只怕写不出什么好赋。”
潘岳看着容貌依旧,眼睛中却没了光彩的陆机,暗暗叹气,寿春之战对陆机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竟然想不到他的来意。潘岳认真地道:“我此次来找你,是为了宁远将军陆易斯。”
陆机心中一动,笑了:“你不会也当了真,以为陆易斯足以反叛了吧?”他忍俊不禁,王衍是个白痴,潘岳怎么也会如此幼稚,小小的五品宁远将军也敢造反?不说胡问静手中骄兵悍将无数,只说集体农庄制度之下全员皆兵,陆易斯手中有多少兵马可以攻克一个个城池,有多少粮草可以用于打仗?陆易斯手下的士卒是不是没有刀剑,只能拿着擀面杖?
陆机摇头道:“陆易斯绝不会谋反。”只要陆易斯有脑子就不会想到谋反,胡问静的天下是打出来的,怎么会怕手下大将谋反。
陆机有些高兴,陆易斯大肆残杀琅琊王氏的子弟、士卒、跟随者,行为过于夸张,明显就是杀给朝廷看的,以示与所有门阀一刀两断,绝不会成为下一个司马懿,看来陆易斯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的。
陆机举起酒杯,道:“我陆家又出了一个人才,可喜可贺。”他举杯欲饮,心情有些复杂,陆易斯一举击败了王衍,这是说明陆易斯真的懂兵法,还是陆易斯运气好?他苦笑着,时来天地皆同力,运气英雄不自由,如此而已。
一群陆家子弟同样很是高兴,陆易斯若是造反谋逆,胡问静一定诛杀陆易斯的九族,他们的脑袋哪里还能安稳?好些陆家子弟看潘岳的眼神就有些不怎么友善了,鼓动陆易斯造反对陆家是毁灭性打击,对潘岳却毫发无伤,简直是其心可诛。
潘岳摇头,拦住了陆家喝酒的手臂,陆机再喝下去就要醉了。他认真地道:“我岂会如此不智?我来不是为了让陆易斯造反,而是让陆易斯推荐你我当官。”
陆机一怔,陡然看着潘岳。周围陆家子弟一齐怔住,同样死死地看着潘岳。
潘岳环顾四周,慢慢地道:“宁远将军陆易斯虽然只是五品官,但其位置仅在马隆文鸯之下,在大楚朝已经是军中悍将……”
陆机等人一齐点头,陆易斯几次出战,先后击败司马虓和王衍,说“悍将”两字也不算太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