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流泪,只是有些难受仰头别过脸去。我不能赦免他们,只能让他们少受一点苦楚,少受一点刑罚。包括外面跪着的那群人。
王宫和军中不少陈侯眼线,我和沈岸能做的有限,就如沈岸说的“为人臣子,总归要服从!”
这年夏天,卫国国宗清门宗宗主拒食陈粟,绝食而亡。死前留下囫囵的八个字“诸子争位、祸自东南”托人带给我。
我不能置信,师父是这样的结果,但除了心中难过,又不能有更多的情绪倾泄。食陈粟和不食陈粟都是个人选择,能让人悲愤的都因剩下最后的一点骨气,是悲壮。
之后的半年里,我深居简出,一直缠绵于病榻,心中郁结不得纾解。
7。
风吹起帷幔,又是飞雪的冬天。
我望着庭中傲然挺立的腊梅,在这恶劣的天气里开得那样茂盛。强打起精神,脸色却因湿冷显得白而颓废,即使室内烧了再多的炭火也烧不暖我的身。
沈岸去了战场,这一打就是三年。事情就如师父说的那样,“诸子争位,祸自东南。”
先是与陈隔岸的夏国国君薨逝,公子子纠和公子获、公子潺争夺君位。公子获母家势大,逼死公子潺,逼走公子子纠自立为君。公子子纠在边城筑城以拒公子获,引陈军帮其夺回君位。
陈景侯一道令谕下来,沈岸领兵前往边城拥立公子子纠,用以对抗公子获。两边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景侯二十一年冬,陈侯病重,国内大乱。
陈夫人趁陈侯病重发动宫变,欲立儿子苏燮为世子继景侯位。陈侯召沈岸回兵驰援,不料在回军途中遭遇偷袭。
消息传到卫地,我握着竹简的手一抖,浑身僵立。
“不!不不!”
我不相信沈岸会战死,他就是不死战神,是我心中的英雄。这样一个男人不可能因为这样一场战役就身死,无论如何我都要亲眼看到他才安心。
飞雪飘舞,寒风像刀子一样划割着我的脸。马儿在皑皑白雪中疾驰,被车夫扬起皮鞭不停催赶着,发出痛苦的嘶鸣。莽莽白原中只看到一行人在风雪中穿风疾行,手和脸被汹涌而过的冷风割出一道又一道口子。
沈岸就在前方等我,这个信念支撑我用最短的时间走过这段最长的路。陈国就在眼前,雨雪渐渐消停,官道泥泞不堪。
侍卫打探到消息,前方正在混战,世子苏穆的人马和陈夫人的人马正打得不可开交。空气中弥漫浓重的血腥味,牧野之地就像一个修罗场,曾经葬送了前朝数十万将士枯骨,现下陈国人的尸首将牧野铺成黑压压的一片,随处都是破碎的尸块。
我们迅速弯道,转而南下,避开了正在厮杀的战场,在途中遇上护送沈岸回归的车队。
我迅速冲上前去,抱着沈岸的身体泣不成声,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沈岸!沈岸!你回来!你答应过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你不能扔下我不管,你说了要和我白头的!”
“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陪在你身边!”
此时的沈岸除了一点微弱气息,没有半点知觉。随行军医只是摇头,说伤势太重,出血过多,除非奇迹……
五日后,我们回到宛丘,陈国朝中已乱成一团,沈岸回朝却再也不能醒来。我抱着沈岸,终于将郁结在心口的一口血喷出,染红了他的白袍。
将军府开始治丧,到处都是挂着的白幡和唢呐凄凉的悲咽声。
白色的烛火下,堂前停着沈岸漆黑的棺椁。我木然跪在灵位的香案旁,看着前来吊唁的人流,机械地俯身还礼。其间有不少人上来劝慰我,却没有得到我一丝回应。
族人和亲友纷纷劝我:沈岸战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看在孩子和双亲的份上也要保重自己。
我不能理解,你陈国的夺储纷争,为何该死的不是你王室中人,伤的却我的沈岸?为何我的沈岸死了,你们这些引发动乱的罪人却还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心里问了千万遍,为什么该死的不是你们王室中人?
我眼睛里有着不可化解的仇恨和愤怒,却只能隐藏在心里不能倾泻。看清陈国的现实,我留在这世上最后一丝希望化作泡沫破灭。
三日后,入夜,宾客尽散。
偌大的灵堂只有我和沈岸两人,一个活着一个死去。
穿堂风吹动灵前挂着的白幔和白幡哗哗作响,我的脸紧紧贴着棺椁,跟沈岸悄悄说着私己话:
“沈岸,你看看这就是你守护的陈国,你在前方为陈国效力,你的国人却在背后递刀子要你命,你没有战死在疆场,却莫名其妙死在你守护的王室手里。”
“你看看,这样一个烂透了的国家,有什么值得你守护的?”
“我父王虽然糊涂,却从不滥杀臣民,哪怕最后一刻失了卫王室国格体面,终究保全了平民百姓。我父王最后悔的事不是亡国,而是没有好好宠爱我,以至于我经受了那么多苦难,却不能弥补。”
“我本来想,这次你回来后,我们退隐芒砀山,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厅外寒树上的老鸦突然“啊”地惊叫一声,紧接着扑棱几下翅膀。厅中的烛火跟着晃动了几下,我突然一个激灵,平静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你听,连老鸦都说是!”
就在这时,高高的白幡和白幔被夜风吹得张扬飘舞,其中一片“呼啦”一声扫到了白烛上,陡然将白幔点燃,火苗顷刻撩起丈高大火,很快将整个灵堂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