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这是他早已过世的母亲教他的,她告诉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一开口不能艳惊四座,那干脆还是闭嘴为好。
圆慈认真地听着慧通和慧能转述的,他的满口胡言,没有罚小哑巴出家人不打诳语,却叹息了一声,道:“我琢磨了良久,原本想为他起名叫慧明,取‘缄口不言语,心中一点明’之意,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太聪明了。过刚易折,过慧易夭,还是愚钝些罢!不如就叫他,慧远。”
于是,“小哑巴”变成了“慧远”。
慧远一天天地长大了。
圆慈再下山化缘时,不仅要去化果腹的吃食,布施的银两,还要去求那些富贵人家,求他们给些不用了的笔墨和白纸。
尤其是纸。慧远用墨十分俭省,纸却节约不得。
圆慈求得的,大多是些竹纸或者麻纸,慧远会在纸上画得密密麻麻,直到再也无从下笔。只有偶尔得来的没有用过的宣纸,他才会珍而重之地画上一副整画。
慧通总催他多画几幅佛像,拿出去卖一卖,卖给那些请不起名家,却也想在家中供一幅佛像的穷苦人,好歹能换回几枚可怜的铜板,圆慈却从不管他。
圆慈也曾经问过他,要不要为他请一位师父,专门教他习画——尽管他们没有太多钱财,但若是慧远想学,他到底还是能想法子给人多做几场法事,挤出些来。
却被慧远干脆地拒绝了。
他疑惑地望着他,道:“我以天为师,以地为师,以山川草木、鸟树虫鱼为师,我的师父这样多,还要专门请人做什么?”
慧远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圆慈时常会见他将纸笔放入背篓中,只带上那么一点点干粮,便提着一只水葫芦,走进深山,一去不知时日。再回来时,所有的纸上都涂满了画。有时是一枚木叶细腻的纹理,有时是日落时天边飘渺的晚霞。
活了这许多年,圆慈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画。
有时候,圆慈也会生出几分担忧,对他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注),你这般沉迷声色,怕是于修行无益啊!”
慧远却说:“师父,我佛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若不试尽世间诸般颜色,又如何识得五蕴皆空呢?”
于是圆慈只能随他。
他们的吃穿住用皆是缘化而来,哪怕偶尔有山下的贵人奉上一点香火,也很快被圆慈散掉。
慧通常常抱怨他:“师父,你哪怕只留下一点点,用来修佛像也好啊!何必全散出去!你看咱们这个寺庙,都破成什么样了啊?”
圆慈总会笑道:“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破又如何?我佛云‘四大皆空’。你又何必拘泥于这一座金身法相?”
但慧通说的其实是对的。
他们的寺庙年代久远,实在太过破旧,在一个夏夜之时,暴雨突至,大雄宝殿竟在惊雷中坍塌了一角。掉落的房梁将佛像砸得破碎,却露出一摞陈旧的古书。
古书里画着许多复杂的符文,符文旁又附着更多难解的注言。圆慈瞅了一眼,便将它们丢到了一边——修屋修佛都需要钱,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圆慈不是不知道这或许是些传说中的术法书。他年轻时也曾在四方行脚,见过许多咄咄怪事,自然也遇到过驱魔除怪的和尚道士。这些和尚道士的本领五花八门,离奇而诡谲,圆慈从来对他们敬而远之。
他不理会,慧远却对这堆书上了心。
那一阵子,他甚至不再去到处画画了,而是抱着这堆书翻来翻去。慧通慧能问他读出了什么,他讲解一阵,两人听不懂,便失去了兴趣。
过了两月,慧远也把这些书丢开了,不知扔到了哪里。
圆慈以为那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好奇。
一日晌午,三个徒弟都不在寺里。圆慈心血来潮,在刚刚修好不久的大殿念经打坐,念了不久,便被透窗而入的日头照得昏昏欲睡。在即将困极栽倒的一瞬间,他勉力地一抬眼,却蓦然发现对面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画,一幅他刚刚开始打坐时绝然没有的画。画上岩石料峭,怪树嶙峋。
圆慈的困意瞬间无影无踪。
而在短暂的惊骇之后,他突地意识到,这是慧远的画。尽管没见过这幅,他见他画了千张万张,又如何能不认得?
稍定下心来,圆慈又恍惚想起,这幅图景,他其实是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