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如此私人的事情,就让它逐渐落灰遗忘好了。
梦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世并不相同,宋晚摸不清规律,只知道她方才走了一会儿神,听宫女们闲话,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仍旧是夏天。她隐约觉得这趟南方之行并非是简单的出游,哪有皇家到南方避暑的道理。不过这并非静昭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妃能够知晓的,大抵是皇上微服私访,具体什么时候回宫去,上面倒也没说。
祁空不在,静昭仪望向槐树的次数反倒多起来。宫女来问过几次,疑心主子是否不愿意见参天古树挡了太阳,静昭仪敷衍几句得体的理由也就罢了。宫女全当她是在望着槐树出神思乡,听说主子原先也是长在南方。
宋晚这才意识到当局者迷,静昭仪顾及着自己能看见树上的女人,其余宫人皆瞧不见,忧心自己被人看出端倪,完全是多虑了。
静昭仪却还没发现这一点,是以当她夜里忽然醒来,透过窗发现女人竟然回到了院子里,并且背对着她站在月光里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漆黑的夜里唯有皎洁无瑕的月光,树影婆娑,静昭仪却没能在地上找到女人的影子。但她又的确踩实了站在地面上,并不想志怪小说里的鬼魂一般飘在半空。
她坚定的猜测又动摇了。
院门没被推开,门边却忽然踏出一只脚,她先是看见一截僧袍,继而整个身子从门后穿了过来。这场面恍若神迹,就连骗术最精妙的江湖骗子也演不成如此真实的穿墙术,静昭仪忘了仪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僧人,他正向着女人走来。
“让贫僧一番好找,”僧人的声音空灵而幽然,不知为何,宋晚却从中听出一丝怨念,“帝王后宫,岂是我等可擅入……”
“你也可以滚。”
祁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宋晚莫名有些想笑,数年以前,她对旁人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祁空转身朝树下走去,僧人不慌不忙跟在她身后,还未站定,便念了一句佛号:“施主,恕贫僧多嘴一句,你现在看上去……可不太好。”
祁空顿住脚步,她像是微微叹了口气,却又不在意地说:“是吗。”
“正是如此,”僧人却没什么眼力见,又或许他其实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先前人道大乱,所积攒的苦难与怨气虽说都与祂有干,但最终阴阳之气流转,仍会经天道之手。施主自然清楚。”
“纵使我不情愿,这些时日也得尝顾人间,”祁空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与先前不同了,但宋晚却说不出来,“更何况……又何谈‘情愿’之说呢?”
僧人微微一愣,却又虔诚道:“施主慈悲为怀。”
“你错了,”祁空却蓦地转身,风中衣袖翻飞,宋晚无端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支离破碎的脆弱感,“慈悲的不是我。”
永恒是她的宿命。
宋晚一怔,忽地就忘记了周遭所有,只剩祁空这一句话在耳边经久不散。她像是字啊海中挣扎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绳索,拼命握紧不要松手,最终却抵不住失去意识,在恐惧中等待自己最终的归宿。
然而也就是在转身之间,静昭仪终于看清了祁空的样貌。那当是惊为天人的面容,人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那片刻印象给予她的震撼。她从中看到不染尘世的神性,以及无法直视与明状之态,仿佛窥见未知却如影随形的命运。
“国运衰亡,无可救药。”
女人一字一顿地抛下这句话,轻身一跃便消失在视野里。静昭仪不自觉抬头,却见她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根树枝上,俨然一副将要休息的样子,说罢便没了下文。
僧人无奈她的举动,却微微颔首以示尊重。宋晚从愣神中恢复过来,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这才发现这位竟也是熟人。
他与记忆中无念的模样有所不同,明显更为年长的姿态,和与祁空如出一辙的高高在上。他的眼中浸润着悲悯,似乎万物皆在其中,而细究时,不过一潭镜花水月。
现世的无念虽也是出家人,却随时都是笑眯眯的,身上的烟火气更重些。更何况那日在鬼市,他还找祁空借了钱,扬言下辈子才能还。
“施主还请三思,贫僧告辞。”僧人见实在劝不动祁空,只好就此作别。
“等等,”祁空却叫住了他,“这一世……你叫什么来着?”
僧人的答案却与宋晚以为的不同,他双手合十:“贫僧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