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能送人上青云,也能毁道心于未觉,倘若沉溺权势,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坏了心性、移了性情,变成另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正因如此,从前有一位掌教特地在渡厄峰顶建了这座静室,四面封闭,你头顶的这扇天窗是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可抬头见天,只见一窗,故此可思天地浩大,己身渺小,重拾道心。”访客慢慢说,“后来这也成了每一任掌教的惯例,每年都要择上一个月,将自己关在这座静室中,修身修心,摒弃杂念,找回道心。”
他说到这里,与曲不询定定对视。
曲不询不知何时已不再仰着头望那窗外的夜空,隔着晦暗的半座屋舍,借着那一点隐晦的星光,已足够他看清对面人,“所以掌教慷慨开了静室,叫我来见见世面?当真是受宠若惊。”
宁听澜负手立在门边,眼神凝在曲不询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后者。
“这座静室是以最好的灵材建造的,所费颇多,可真正用到的时候却不多,我早就觉得十分可惜。”宁听澜语气淡淡的,自有一种因久揽大权而生出的威势,哪怕此刻只是状似和气地随口聊上几句,仍让人觉得不怒自威,“若能找机会派上些别的用场,也不是什么坏事。”
曲不询抚掌笑叹一声,“是了,什么事都要用到极致,果然是你的风格。”
宁听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作为掌教,要看顾偌大的宗门,自然要精打细算。”他观察着曲不询,状若无意般说道,“我还以为,你毕竟也是当过首徒的人,自然也该懂这点不得已。”
曲不询叹了口气,“那掌教可就抬举我了,在精打细算上,我是拍马不及。”
宁听澜眼瞳微缩,眼神凝在曲不询身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从前听说你死在归墟下的时候,我当真没想到你还会有活着回来的一天。”
他这么说,自然是已确信曲不询就是长孙寒了。
说实话,方才宁听澜那一番试探,曲不询自然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在意,反倒是宁听澜问了这么寥寥几句便信了他的身份这件事更叫他惊异些。
“我还以为,你应当再多花些心思来确认我是谁。”曲不询笑了一声。
宁听澜心里却已是再无疑心。
“倒也不需要那么麻烦。”他很快便接受了长孙寒当真没死的事实,神容还能维持不变,淡淡地望着曲不询,“难道你以为本宗弟子就这么好骗,凭一份尚且不知真假的报纸,就信你这个全然陌生的修士是从前的蓬山首徒?”
曲不询确实觉得回蓬山后的事比他想得更顺许多,他原本做好了花上更多功夫和耐心慢慢磨出一个意料中的局面,却没想到对他而言,取回“长孙寒”这个名字竟然水到渠成,甚至有种轻而易举的感觉。
宁听澜轻轻叹了一声,露出点和善的笑意,望着曲不询的目光藏着点深意,“看来你还不明白。”
曲不询心平气和地请教,“愿闻其详?”
宁听澜笑着说,“他们信的不是那份不知所谓的报纸,也不是你这个生面孔的寥寥几句话,而是‘沈如晚’这个名字啊。”
“因为她一直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回了蓬山,所以他们轻而易举地信了那些本会被他们当作荒诞无稽的传闻,也相信了你。”
“就连我也不能免俗。”宁听澜叹着气说,“当初她告诉我她杀了你,我便深信不疑,所以哪怕看见那份半月摘,仍不信你就是长孙寒,因为我知道她不会骗我。只是,能被她看在眼里的人,一定有些不凡之处,所以我决定来见一见你。”
“哪怕是现在,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骗我,旁人都有可能,她却不会。”宁听澜说到这里,竟然不太恼怒,反而有些愉快的笑意,像是看见自家小辈的顽劣行径,无伤大雅,“做人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吧?”
曲不询没忍住,挑起眉,“你信她?”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相信她了。”宁听澜和颜悦色地说。
先前他还不确定曲不询的身份时,犹有些锋锐沉冷,如今确信曲不询就是长孙寒,反倒笑容和蔼、态度慈和起来,“她这人一心一意,没有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虚情假意,是个很纯粹的姑娘。”
曲不询高高挑着眉,深觉意外。
他倒没想过,宁听澜分明一直在利用沈如晚,却又对沈如晚深信不疑——不是信她不会背叛,而是信她这个人。
信她心念坚定,信她品格高纯,信她真率磊落、纯粹而锋锐。
究竟何等品性魅力,才能让仇敌也对她深信不疑?
哪怕她远走凡尘、弃蓬山如敝履,舍弃万千浮名浮利,好似与这修仙界再无半点瓜葛,可却还有那么多只闻其名的人下意识愿信她。
这一刻他面前便是大敌,按理说本不该走神的,可他却不知怎么的想起沈如晚的面容来,茫茫地出神一刹:哪怕她寻常总作不屑一顾姿态,可若她知道还有这么多陌生人也信她,只怕也要露出些不知所措的窘迫,然后又拼命用冷淡来掩饰,很是叫人好笑又可爱。
他想到这里,唇角不觉流露出一点笑意来,回过神望着宁听澜,犹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是么?那你的相信未免太不值钱了。你是习惯把利用称作信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