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昏暗一角,男子兀立着,半晌无动作,反温声问她:“夫人去何处省亲?”
马策舆飞,宋迢迢不经意乜一眼轩窗外的景色,道出与舆车迥然相反的方向:“东面,奴的本家在河北道。”
“喔?”薛锦词低低笑起来,笑一阵,他挑起帘栊,似要向外行,北风顺着罅隙灌进来,他的乌发被吹得伸向她,她静静望着,目之所及是围在舆车外的一众卫兵。
男子回头,那双令她生厌的狐狸眼满是戏谑。
他扬眉,抑扬顿挫道:“甚巧。某与夫人,同路。”
白日沉入河西之际,宋迢迢在卫兵的重重羁押下,进入潞州一处驿馆安置。
馆内明灯百十盏,婢女服侍着她梳洗罢,将近就寝时分,婢女陆续退下,留她一人灯下对镜看。
镜内一张芙蓉面,顾盼生辉。
她抬指,依次抚过自己的黛眉、明眸、绛唇,末了,她落下素手,轻飘飘一挥。
铜镜被她挥得轰然坠地,裂为七零八落几多片残骸。
好一个薛锦词!果真趁着她昏寐时,悄无声息揭去她绘制的易容面皮!
波光水色的碎镜围绕着她,她怫然笑几声,卸下发髻,长发似水流泻,隐藏在发中的物件同时掉落。
她弯腰,拾起地面的绣囊,十指翩飞,打成死结的绣囊被解开。
里头两件琐物,蜜蜡与鱼胶。
皆是易容惯用之物。
扬州城。
西风起,吹拂满池的藕花、芰叶,缟白色的鹭鸶临岸照影,时不时振翅,用长喙点啄翅下的羽毛。
白羽漾水,红鲤潜跃,藕花枝受惊颤颤摇曳,凋下一二片粉白花瓣,合着轻忽的羽绒,一同曳向临岸的水榭。
水榭内,承尘投下的纱帘柔柔垂着,间或因风舒卷,似一阵流动的翠色烟雾。
榭外的落花、飞羽被烟雾纳进来,送到轩敞的窗台上,送到窗下的云母案台间。
台间,秋晖斜斜,照出一幅铺展的画卷,以及在卷中肆意挥墨的丹青手。
画卷延绵,一人手持紫毫笔,时沾黛青、时点朱砂,笔起笔落间,远山、长河、圆月……逐一在笔下延伸开来。
笔墨横姿,温腻脱俗。
画中种种,宛如近在眼前。
画作收尾时,有一小厮端着汤药行来,定在作画之人身后,踮脚瞟一眼画,赞道:“郎君画的可是前段时日的盂兰盆节,节时月儿高挂,秦淮河上花灯万点,明月、群山映入河间,确是盛景。”
“郎君这画,浑然天成,至矣尽矣,实在妙极!”
他一连串赞词叠声道来,不见丝毫滞涩,仿佛早有腹稿,抑或惯常如此。
赞完,他将汤药奉到郎子近前,低眉敛目,一派恳切,“郎君这药已经温过两遍,眼下画作罢、赞亦罢!求郎君速速服下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