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珍没料到阿嬷今天兴致这样“好”,跟她这么掏心窝子。但是听别人的不堪,还是位耄耋老妪,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又不能随便插嘴,只能不住点头。
喝口热茶定一定,老太太接着说:“老头子比我大那么多,以前又喝又嫖,打仗的时候还挂过彩,我真怕我儿子还没培养出息,他就走了。所以我把他照顾得很好,好多事也不计较。老头子觉得我小小年纪,倒蛮识大体,私底下老拿我同大姐姐——就是先勇奶奶比,说她是个湖南辣子的脾气,呛起来叫人受不了,不像我,凡事都能忍气吞声。他哪里晓得?这都是因为我底气不足,出身不高呵。”说到这里,扑簌簌两行眼泪从她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滴落下来。
兰珍心里也十分惨然,可又想不出话来安慰她,忙把手边一张还没用过的餐纸递过去。
老太太揩掉眼泪,缓了缓,才又凄凉地笑:“我给人戳了大半辈子脊梁骨,活到七老八十,他们家里才接纳了我,年年来给我做寿。苏小姐,你真是不晓得,我年年坐在桌子上首,看着一屋子的孩子,做梦也不敢相信,我一个青春丧夫的寡妇,怎么能有这么一大家子人?我怎么能有这么好的一个晚运?”
兰珍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她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她忙喝了一口茶,压一压快涌上来的眼泪。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说到给您做寿,”她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拎出一只小纸袋,双手递过去,“这是我给您的生日礼物。”
老太太很意外地接过来,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双毛线袜套,和去年的红围脖是一个颜色。她把它们拿出来,戴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大约是为出门方便),然后对着窗外凛凛的湖光,仔细看上面的花纹,惊叹:“哎呀,连纹路都跟那条围巾一样哦,正相配。苏小姐,你又费功夫咯。”
兰珍忙笑着摆手:“哦,没有没有,就是两三天的时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就是给您在家里穿了保暖的。”
老太太把毛线袜套放回袋子里,凝视着兰珍,摇头笑叹:“苏小姐,你真是心灵手巧。怪不得我们家的两个孩子,都要围着你打转。”
兰珍吃了一惊,定定望着她。
推车阿嫂又来了,问她们要不要添点心,她们不约而同地拒绝。兰珍心里乱乱的,这样的峰回路转让她无所适从。
阿嫂走开后,阿嬷那双深邃的眸子重又射过来:“头一回见面,我想你就感觉出来了,奶奶是很喜欢你的。你人生得斯文安静,又有福相,我是希望你能做我们家的媳妇的——但不是先武的太太。所以我一听说你们这些事,血压都要高了,我那个气呵。我真以为我是看走了眼,我不相信你稳稳重重的一个人,怎么能跟他们兄弟两个都扯不清?哪怕你同先勇不好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哪家的孩子不行?为什么一定要常家的呢?”
兰珍垂下了头,脸一路红到了耳根。
一度难堪的沉默后,阿嬷又开口道:“但是我现在看着你,我晓得我没看错人。我的眼睛老了,但是它们不会骗我。你还是个稳妥的好孩子,大概你太好了,所以招得他们兄弟俩要反目了。”
口气里并不带一丝一毫的讽刺或挑衅,倒更像是一种由衷的感慨,反叫兰珍更是羞愧,盯着杯里残剩的龙井,闭口不言。
须臾,耳边又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这个事情我怪不着别人,头一个要怪我们先武,不用问我都晓得,他那个性格——肯定是他先找的你。但是我这个孙子也可怜,他好小就没了妈,没两年,他爸爸就给他又找了一个妈,待他算不错,也当‘妈’喊,但到底不是亲妈。我想他心里始终是有个缺失的,所以这么多年,他喜欢的尽是些比他大的女的,大许多。”
兰珍愕然抬起头,脸也变了色。所以她也是这些“大许多”的女人中的一个?
一阵浓烈的耻辱袭上心头。
老太太缓缓地接着道:“最现世的那个,比他大就算了,跟前夫的一儿一女都要上中学了,他还帮人家接送孩子你比她们真是不晓得好多少倍。我跟你讲句老实话,你要不是先同先勇在一起,哪怕你比先武大十岁,奶奶就认了,好歹苏小姐你是个华人。他从前轧的那些都是洋婆子。他爷爷在世的时候就立了规矩,我们家的孩子不准找外族女人——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呵,他们俩是兄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家门就会不幸。”
老太太的口吻既像老友叙旧一样平和,又像慈祥的长辈劝导晚辈一般温和,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颗重重的钉子,钉进了兰珍的心里,她只觉得一颗心,不堪重负地一路往下沉,手脚也冰凉。她握住桌上还温热的半杯残茶,喝了一口,又一口,连茶沫子也吞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