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这个孩子福薄,投生到了与他无缘的娘亲的肚里,因此甚至来不及成形,便又悄悄地离开了。
没有想到,他此刻竟然还在自己的肚子里。
多么神奇。
熹色垂眸,双手轻轻地捧住眼下看不见丝毫端倪的肚子,眼底泛着复杂的光。
孙大娘道她是在犹豫,劝道:“娘子,你的身体,再也用不得打胎药了,只怕会承受不住,我虽然不知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与娘子有何恩怨,诚挚劝你生下,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孙大娘的话说得极其委婉,再用滑胎的虎狼之药,“承受不住”四个字是轻的,怕的是,闹出个“一尸两命”。
在洛阳,也能遇到真心相待之人,熹色充满感激。
抚着平坦的肚皮,熹色眼底都是温眷之色:“大娘,我想生下来。”
孙大娘顺藤摸瓜问了一声:“娘子,这孩子,有父亲么?他几时能来?”
熹色一晌沉默。
“我不知道。”
她立下了毒誓,永远不再和李朝琰来往,所以,她不想李朝琰再来洛阳了。
孙大娘猜测熹色是与她的男人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至于是什么,外人也不好多问。但若那个男人是有心的人,纵然与她一刀两断了,至少也该来看看,他的孩儿和孩儿母亲过得好不好。毕竟熹色当初被符节送来时,她这胎都快保不住了,脸色也憔悴得惹人心疼。
说起符节,孙大娘道:“我啊,年轻的时候,和现在的漕运使符节,也有过一段。”
没有人能抗拒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尤其是他人主动说起的,熹色亮了眼眸,望向孙大娘。
孙大娘说起来符节,却是坦然至极,这个态度,令熹色心里既惊羡又赞赏。
“可惜两个人都是炮仗脾气,符节的娘不喜欢我这样的小娘子,一心只想他娶一个端庄贤淑的静女。所以她娘对我百般挑剔侮辱,还把自己钟意的儿媳拉到我跟前来炫耀,二人言行之间高高在上,将我贬得一钱不值。我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年少一时冲动,就发下誓言,以后再也不跟符节来往了。”
熹色微微怔忡,追问道:“那往后呢?就真的再也没有来往过了吗?”
孙大娘摇摇脑袋,回忆往事,口吻多了几分释然:“他当时自是不肯,来我家门上,又敲又打,非要与我见面,求我和他好。我呢,真是被他娘气着了,就问他,他娘定是不能喜欢我的,若非要我嫁他,他就必须和他娘断绝往来。只这一项,他要是能做到,我以后就是跟了他吃糠咽菜我也不悔。”
后来的事熹色大抵猜到了,符节定然是没有做到的。
孙大娘用一种过来人体恤正经历苦难的年轻人的目光,温柔地道:“后来我俩分开了,当时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符节嫁不出去了,可是过了几年,我就遇上了我男人。他很好,人柔和儒雅,对人对事都好,又包容,全洛阳找不到比他脾气更好的男人了。和他成婚之后,我过得也挺好,当不成漕运使夫人,我心里真的没一点觉着可惜。”
熹色道:“符大人呢?”
孙大娘回道:“他蹉跎了几年,母亲病故了。后来他出了孝期之后,也娶了妻,妻子是洛州府尹的内侄女,也算是良缘。”
细细听起来,熹色不知为何总是想到了自己身上。
树荫底下,她端凝垂眸而坐,眼睫稍垂,孙大娘看不清她的神色,不知她心中思量,默默地,又叹息了一声。
“我和符节是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太年轻了,心气又盛,处理事情不成熟。不过经年之后,还能是做回知己,我觉得也好。我与他,本就是秉性相投之人,这样的,就算当年真成了夫妻,只怕也是日日斗殴、鸡飞狗跳。”
熹色心里却想道,她怕是和李朝琰,连做朋友知己的资格,都没有。
他,衣不染尘,挥斥八极,如鲲鹏凌云,必有更高的志向。
以她的出身、眼见,实在不配站在他的身旁。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与他长久,就只是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外室,现在,也只是把一颗心摆放到最开始的状态罢了。
他应当此生,都未曾出过长安,贵人事忙,自是也不必来这里了,熹色考虑了半晌,自己应该可以久留洛阳。这里贵为东都,其繁华也不逊长安多少,百姓求医问药,倘若她可以帮到一些忙,凭双手挣钱,也好过在水中央,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熹色感激孙大娘的热情厚谊,要福身见礼,孙大娘急忙将她扶住。
其实熹色的美貌,让孙大娘也不由地犯了几回嘀咕。
这小娘子,从前的男人不知道是谁,她这样的容色,若不是被权贵所占有,流落民间,殊有不便之处,往后就算是学得医术足够出诊了,也还需要处处堤防小心。
秋日一夜凉过一夜,夤夜时分,洛阳下起了牵丝细雨。
雨脚密而长,落在瓦檐上,溅起细小晶莹的白梅。
熹色有孕之后,极为浅眠,听到瓦砾之间的细雨声,便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